新年前夕,杜氏在仕官吏纷纷辞官下野,杜鉴也不例外。
他私心不愿离开,无奈言官的弹劾太猛烈,民间舆论他可以勉强视而不见,但同僚的指摘和皇帝的问责他实难背负。
尤其在这节骨眼上,钟离清和又跳出来为杜氏的倒台加了一把火,弹劾杜鉴治家不严、杜若麟教子无方,以致杜东林“狂纵不逊,傲世骄横,目无尊卑,放肆欺主,唆使丽妃谋逆犯上”,简直罪大恶极!
钟离清和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那日盛瑾瑜去见杜东林时特地带了一名起居舍人为证,免得被人误解他苛待杜东林,而这名起居舍人恰好是钟离清和的同窗好友,性格与钟离清和一般雅淡清贞,言行亦惇直,自是一字不差地记下了杜东林的满口胡言。
有最具清名的钟离清和指认及起居官作证,杜鉴百口莫辩,只得像他过往无数次虚情假意的表演一样认罪自辞,不过这次他是真心实意的,“既要又要”中他都没敢要,只求保留身家性命。
裴靖对这个十多年来与她亦敌亦友的胖老头还是有几分感情的,毕竟往后的望京再也没有能够与她说得上话的“大人物”,敌友虽多,知己难求。
她殷切地拉着杜鉴的手,最后一次与这位老朋友虚与委蛇,“杜公尚且年轻,怎就到请老致仕的地步了?”
事到如今,杜鉴哪还有心思计较裴靖是否虚情假意,更没有心情酸涩嫉妒、悔不当初,他只想快些离开这座恐怖的宫殿,离开这座噬人的城,“陛下,老臣……”
裴靖不赞同地摇头,“老臣听上去太老了,杜公何至于自称老臣?”
杜鉴连忙称是,生怕再次被打断,着急忙慌地说道,“恳请陛下放臣等……”
“放肆!”孙荣洲遽然尖声喝道,“仆射何出此言,是在怪罪陛下吗?”
“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杜鉴熟练地跪下,熟练地涕泗横流,“陛下,臣请告老还乡!”
“乡?”裴靖面露惊讶,“何处为乡?望京不是杜公的家乡吗?”
“臣祖籍冀北道沧州阳范,先祖刘魏时卜居望京。”杜鉴在衣襟里摸索了一番,竟掏出一本谱牒以为凭证,请裴靖明鉴。
“杜公所言我自深信不疑,”裴靖婉拒,并表达了内心的惋惜与遗憾,“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留,便择吉日送太师等还乡。”
杜鉴惊诧地瞪大眼睛,显然未料到自己临了了居然能有这般奇遇,在己身尚存时便获此殊荣,不禁感激不尽,万分诚恳地稽首再拜谢恩。
裴靖耐心称赞安抚了几句,又允诺杜氏离京时会遣一队五十名南玄武卫护送。
杜鉴再道感激之情,最后再次稽首拜别裴靖与诸公。
风雪渐渐湮没了离去的脚印,也即将湮没曾经留存的痕迹,而有两个人从未被提起,仿佛从不存在一般。
元日后,开春之际,杜氏举族迁徙。
从庶民到官人只用了一车肉,从官人到阀阅用了二百三十年,从阀阅到魁首又用了二百余年,而从魁首到丧家之犬只用了不到三个月。
一念之选,千差万别。
裴靖没有亲自送杜鉴出城,只站在皇城的城楼上看着,看着楼下街上颓唐的人与丰盈的家资,望着绵延不断的冗长队伍慢慢变成雪被上一条细细蜿蜒的黑线。
穹隆之下风声慢起,卷起尘屑纷飞。
奚迟帮裴靖收紧貂裘的绒领,扶她走下城头。
当杜氏最后一名族人走出白兽门离开望京,扎根望京数百年的阀阅至此成为历史,不过他们也获得了名留青史的机会,但是以功勋章的形式,成为裴靖执政史上为她歌功颂德的一部分。
温氏、伊氏因此如惊弓之鸟,温如晦父子拒绝参加冬铨,一副要守一辈子选的架势,伊喆则在上表中夹了一份名录,再次投诚。
江南士族连年遭受重大打击,畏裴靖与侨姓如虎似狼,第一次盼着朝廷渡江北迁,回归大邺。
但这是不可能的,当年朝廷想回时他们想方设法拦着不许回,如今自然也容不得他们反悔。他们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地位,也敢对裴靖和朝廷指手画脚。
猢狲之辈自知在裴靖面前什么也不是,在皇权面前更没有分毫地位,因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要说南士还有没有能在裴靖面前说上话的,倒也还有那么一两位,比如盛瑾瑜,那人膨胀得竟敢当面直接威胁皇帝陛下。
他端着一碗蜜蒸百合坐在床边,伸手扒拉裴靖的肩膀,试图将裴靖从墙上撕下来,“陛下今日若不听话,明日三膳便只有干姜粥。”
“我不吃姜!”裴靖壁虎一样黏在墙上,对盛瑾瑜的威胁无动于衷。
她只是稍稍吹了下风、犯了几天咳疾而已,她已感觉自己好多了,可尚食局还是一天三顿给她做蜜蒸百合,三次五次且能下咽,三天九顿谁见了不害怕?
一日三餐,四菜一汤,别人面前是餐餐不重样的珍馐美味,她面前却是蜜蒸百合、干姜粥、蜜蒸百合、干姜粥……吃下去的是蜜和米,反上来的是酸水,她连最基本的点菜权都没有,这皇帝不做也罢!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