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盯着杜东林充满抗拒与屈辱的双眼,笑容灿烂,欣然应允,“好啊。”

杜东林目光一怔,身躯一震,咄嗟之间,突然挣脱奚迟的桎梏,弯腰撞向左前方的螭龙柱。额头碰到柱身的瞬间,他被奚迟扯住后衣领一把拽回原位。这一下撞得他脑门生疼,却只在额角留下一片被柱身浮雕硌出来的红印。

裴靖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来到杜东林面前,伸手攥住杜东林的下颌,左右拧来拧去端详着,“六郎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晕倒了?我瞧瞧磕哪儿了……”

“想必是因昼夜思念陛下,辗转反侧,寝食不安,精气损耗以致头脑发昏。”奚迟紧紧攥着杜东林的衣裳后领,全然不见圆领袍的前领深深勒在对方的喉咙上。

杜东林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眼角忍不住飙出一小串泪花,看上去委屈极了。撞击与窒息使他脑海中嗡鸣不止,耳畔的低语反而格外清晰——杜家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可你们也太不识相了——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只惶惑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裴靖,如见利刃当头。

裴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嫌弃地甩开手,面带遗憾地说道,“六郎体弱,侍寝不急于一时,先送他回去歇着吧,令司药司务必好生看护。”

杜东林被奚迟挟持着往殿外走去,将要走到门口时,他莫名回头,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憎恨地盯着高高伫于台阶上的裴靖,那张凉薄面孔上明明布满阴戾而不怀好意的笑容,起居官却视而不见,看不见裴靖的虚伪和恐怖,更看不见他的委屈。

裴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立刻令人宣盛瑾瑜陛见。

那人并未出宫,只是懒得和杜东林打交道,所以一直躲在侧殿未露面,待见过裴靖,才当真出宫去了。

杜东林的新闻传得异常快速,不消半日工夫便几乎人尽皆知,尽管盛瑾瑜只随口说了句“六郎几番狂言壮语,总算引得陛下流连驻足,得了侍寝的机会”,并未细言详情,然这句话本身便足以使人浮想联翩。

杜东林那些慷慨激昂的话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为达目的故作狷介?

有些事禁不起想,想得越深越细,便越觉得是真,因为心里已将它当了真,结论先行,而证据后随。

一时间,一些人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被深深欺骗的愤怒。他们以为是朋友,却不知人家将他们当作衬托,他们以为是提携,却不知人家将他们当作跳板。

那些把酒言谈的美好时光不再值得回味,而全都烙上了丑恶的印记,印证着他们无知无觉、为人羔羊的不堪往事。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一个王朝、一个家族、一个人的落幕,往往不在于名士所撰的大义凛然的檄文和激烈抨击,而在于某个伤害到普通人的微小细节的暴露,和沿着细节无限深入的追溯。

杜氏每况愈下的声望在杜东林的“帮助”下无限趋近于日暮途穷,树未倒而猢狲尽散,乃至于一个小小肉贩也敢挝鼓状告杜氏僮仆欺人太甚。

小贩很幸运,遇到了岳瓒这位足够刚正不屈的官长,审案时又恰好遇到了下县巡按的御史,案件尚未有结果,御史先上一表弹劾杜鉴。

此事虽与杜鉴无关,但谁教杜鉴是杜氏的顶梁柱。

小贩仿佛打开了世人攻讦顶级豪族的闸口,神秘、清傲、高贵、凛然不可侵犯……种种光鲜亮丽的标签被乱手扯烂,腐朽、谄媚、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攻讦在迅速衰退的赞颂声中逐渐沸沸扬扬。

杜氏的过去被一点点摊开在日光底下和世人面前,数百年来的发迹史也被扒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簪缨世胄的高门巨族是羊肉贩起家,乱世献肉得官,如今又被一个卖羊肉的告上官署,也不知这算不算杜老夫人人前人后总挂在嘴边的“功德圆满”。

有些时候,人云亦云甚是可恨,可有些时候,人云亦云尤为可爱,他们的盲目追随与拒绝思考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使既定的目标得以迅速达成。

鲸鲵陨而万物华,裴靖要的不只是杜氏倾倒,而是千千万万个“杜氏”俱跌落云端、粉身碎骨,要他们被供养他们的黎庶亲手拉下神坛,撕碎高高在上的伪装和幻想,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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