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已退尽,喜乐如常。为观察调养停留五日,学来许多闻所未闻的无用知识。

颜秋早在初冬将几只兔子搬进屋里,为逗乐,不为吃。火盆傍近,气温光明,乱了冬眠习性,虽然瞌睡,并不深眠。

颜秋自来熟,扯着大病初愈的云舒看兔子,教她如何喂养、火盆如何放能保持醒着,还当着兔子的面大谈烹饪心得。

“耕织”是练法,冬日泥土冻如坚冰,只得练“织”。棒织针绣,由浅入深,手眼渐锐。颜秋叫上宁久给兔子织毛衣,宁久呆呆的,没拒绝。云舒起了兴致,一同游戏。

棒织还好,直到动针,几乎磨人。一大一小两个细皮嫩肉的瓷娃娃隔一会儿便刺伤一个,顾琀几乎心惊胆战,终于全程陪同,不敢移开目光。

草食动物进食仓促,往往不能尽数消化,各出奇策。不能反刍,山兔往往将湿软粪蛋再吃回去。每见笼中兔食粪,颜秋眼睛放光,赶忙拉云舒来看,仿佛急于分享烤白薯的野人。往日祸害宁久,往往漠然,得了个嫌弃的表情都算好运;而今换人,只为看她蹙眉抿唇,乐此不疲。

渐渐同化,改为云舒拉着顾琀。往往哭笑不得,可见了云舒明亮神色,总笑着扮出一脸嫌弃来。

于笼中兔,寝食难安,五日漫长无疆;于云舒,解心释神,五日短得像梦。

花药已经浇灌,炉上取下开水,兔子喂过。庭前院中雪,四人同扫。

重着扫山时的素服,滞立槛前。

“方子改过了,虽说治愈会久些,但不再……”清冷面庞少女般涨红,“……总之你、你拿回去,也许帮得上……”

云舒愕然,兀自发笑,粉红的面色,笑得幸福。

眸中藏着失落失落。

她不能留。她若留下,对付灵尊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他们都叫我云妃……”仰起头,央求一般,“怀玉,你能叫我一声‘愉容’吗?”

愉容,是她的字。

世间男女,成年皆取字,可男子取字后人人称之,是互诉尊敬;可除了灵尊顾琀,没有哪个女人的字是世人应知的。一般场合,她们有职位身份;嫁作人妇,被称太太、夫人,丈夫对外称作“贱内”,单独称呼时连姓都要随了夫家,从此没了自己,可依旧有无数未婚女子向往;盘龟卜筮,琐碎纷争,这类场合,似乎从来都是呼名。于天,于人,女子被看得卑贱。

女子姓名是外人的,生命是公理的,心力是家人的……一举一动,仿佛从未属于自己。

只有字。

是自己的,也仅是自己的。

不作尊称,作为昵称,是爱人间情趣。

“愉”

未出口的话被唇盖住,云舒踮脚吻上她。

顾琀下意识伸臂抱住,反应过来,紧拥入怀。

她身上气味,几乎让她回到最初成名的闲适。不需思虑,不避挑战,人世几乎只剩安逸怡然。

“捂又祖惹(吾要走了)……”牙齿轻抵治住她不老实的舌头,云舒含糊开口。

有些哀恸,自此一别,萧墙深锁,余生恐再无缘相见。

瞥见顾琀眼神,她无奈笑笑,推倒顾琀主动压上去。

还是……再留一会儿……

从未在那双凤眸中见过,稚子般柔软的央求……

携手下山,最后拥别,乃送出天阙。

出了天阙,久久回望。皆一步三顾,并无表态,只是笑。直到视野里再无彼此,才确信梦醒,各行其道。

怀玉依旧登山,心念教徒事宜,做回“灵尊”。

愉容迟迟摸出方纸,嗅着墨香抚过工整文字,一一看过。

药与当日差别不大,只是减量许多,为易于戒断添了一味——是渐减的阿芙蓉壳。

极乐教众惨烈地死在了客栈里。纵然高位,太子上师尤应以身作则,无权私刑,投进深狱。

国仍用他,不致便死。

年尾庆节,太子停了功课,上师直到十五都不被需求,安心禁闭。

脑中一再回响着临终的挑衅:

“你杀不死我。”

怒极戾笑,扬扇劈下,空中便止。

扇上第一泡热血,是挣扎着爬上来袒护的掌柜……

是了,世人贪乐,“极乐”的教义,永生不灭。

世人一旦品尝到禁果的甜美,此后只会越陷越深。无论如何逼迫克制,阴暗中仍会传出咀嚼声。

反应过来,事态已然不可收拾。不止民间,皇城官贵、妃嫔、侍监,半数染上,御医都不能尽数幸免。

迎新已无所谓,屡下微服,处处走访,并无戒瘾先例,唯有反复的触目惊心。

“圣药”不菲,人们甘心倾家荡产,为片刻欢愉;欢愉过后,不堪重负,多自寻短见,一了百了。

新春佳节,爆竹声渐渐褪去,鲜红新衣隐于缟素,本用于烤裂年竹的火此时正拿来烧纸。户户挂白,家家发丧,无人料及,瑞雪丰年,降的是人间雪,辞的是旧时人。

百十御医手足无措,最大难题,是不知“圣药”为何物,遑论药理。

极乐教主既死,皇城“圣药”的储量便只减不增。一人一车,充作冰屑、粉面运进来,原先能有多少?作成又有多少?传播甚广,还能剩下多少?优先满足成瘾的官贵,民间分得便更少。

一旦见底……

明知百害无利,公家不能准入,更不可能亲自引进——何况就算引进,又该去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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