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是个非常宜居的岩洞。洞有一线天光,跟井口差不多,正好能容纳姬有瑕掉下来,岩壁的石缝里生着一丛丛雨伞一样的蘑菇,旁边不远处是一泓泉水,淅沥沥地从岩体中渗出来,跟下雨似的,日久天长积淀出了一个小水潭。
有光有气,有食还有水,姬有瑕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地狱门中也是这个环境,他保不准还能再多闯两层。
“喝吗?”姬有瑕指着泉水,转头问了句。
麒麟摇头。
他便自己去掬了把水、把口腔里的血气一冲。
朦胧的金光投在水面上,将姬有瑕的面容映照无遗。若换成往常,他自会找准一切机会欣赏起自己英俊的外表,可此时看着水中微微扭曲的幻影,他却生出一股罕见的迷茫与厌恶。
是那个梦吗?
它被塑造得过于真实,以至于姬有瑕单看水中倒影,都觉得这影子会突然活过来,然后择人而噬……罢了,逆境多思无益处,还是赶紧离开吧。
姬有瑕将水面拂开,稍稍解了渴,继续向前走去。
明明幽静的洞穴里,只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但是姬有瑕却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某种东西的注视下前行。
他向来有种类似野兽般的非人直觉,因为这种直觉,让他敢于选择危险,也善于避开危险,所以这次他也依然相信,在四周的茫茫暗色中,必定有鬼祟潜行。
大约走出百步,姬有瑕始终按剑不发。
肩上的麒麟同样紧绷起来,到如此地步,一人一兽都已经发觉到了,他们其实是在被身边不知名的事物簇拥着前进。
不知不觉,脚下软烂的苔藓已经变成平整坚硬的石板,巨大的石柱耸立在道路两侧,它们排兵布阵一般一直伫立到远处的黑暗中。
镶嵌在石柱上的油灯像有了生命,一盏一盏由近及远地燃起,像是特意迎接远地前来的贵宾。
姬有瑕抬起眼皮,戒备地看着眼前成片的黑影。
——那些身影堪称巍峨,统一穿着征战之人的陈旧铠甲,手中握的皆是约有丈高的重锤,他们像是睡着了一样紧闭双眼。看起来,就像一群守护另一个世界的卫兵。
那铠甲,和他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难道他现在还在梦里吗?
姬有瑕头痛如针扎,缓缓来到修建成方形的水池边。
高大甲士们就沉默地站在水池中央,背后是悬空坠落的洞中瀑布,水流源源不断地冲刷在他们的铠甲上,一层又一层的血色自铠甲的缝隙中滚落,像是被无色刀刃片片割下的皮肉,使得原本无尘的飞泉也堕落成了翻涌的泥浆。
肉眼望这水池,也不知道里面究竟积攒着成百、成千、还是数以万计的尸体。
长灯之炬犹如鬼火,暖不了姬有瑕额间滴落的冷汗。
麒麟的脚底被姬有瑕的汗水沁湿,却也只能将就待着,即便是它,也很难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它天生就是仙兽,对万物之灵皆有感应,轻而易举就能看出,眼前这批甲士不过是一堆早已腐朽的肉身。
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需要注意。
不知道多少年前,它随着麒麟一族的先辈们一起,见过这片大地最荒芜混乱的景象。
那时人间诸侯割据、各地战火纷飞,为了占有更加富饶的领地,他们不惜以刀枪剑戟杀害自己的同胞,借山川风水毁去整座城池,可以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
就连尸体,也会成为大巫手中的最好器具。
这在当时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城主会选出一批能征善战的将士们、下令将他们杀死,让大巫用巫术锁住死者的灵魂与戾气,最终炼成“尸傀”。
而像这样的尸傀,生前杀人越多,死后的杀伤力也就越强。
除了死去的一瞬间,他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也不会有疲惫和倦怠,唯一的作用就是听从命令不断前进。但比起活人军队,他们能被使用的时间很短,只要体内戾气消耗完毕,也就会彻底死去,连同灵魂一起彻底湮灭。
“也难怪这面对巨鼠也不害怕、看到麒麟都敢踢的小子,也会惊恐至此了。”
麒麟无奈腹诽着,从看到这些栩栩如生的尸体,它蹄下这副年轻的身躯就开始微微颤动着,想来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让这从来胆大包天的姬氏血脉也终于生出了一个鼠辈。
只可惜,不到万不得已,它却不能就此将人丢下,还得带着他一起离开。
麒麟兀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不曾注意到姬有瑕不同寻常的状态。
这股让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压力,已经令他五脏俱焚。
黑暗、血池、巨大的死尸甲士,这些无一不刺激着他年轻的灵魂。
就像一个踩着刀刃攀登许久的人在好不容易登顶之后,发现了一座更高的刀山,即便是冒着永坠深渊的代价也会选择向前。
对姬有瑕来说,为这一步之遥困于方寸,简直虽生犹死。
他就是这样一个喜爱自由与高处的人。
浑身都在微弱地战栗,是每一块骨骼每一寸筋肉都在积蓄准备,只等死亡甲士们的双眼陡然睁开,他急促的呼吸才终于稳定下来。这一刻,胸腔里的心跳震动如擂鼓。
死者们的吼叫似乎撕裂了时空,他们大叫道:“身入黄泉,如你所愿。”
声声入耳,仿佛诅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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