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刚满二十岁。此刻,我正坐在一辆红皮火车上,去参加四十年前的她的葬礼。车轮压过轨道的声音,像是一颗颗面包掉在地上的声音,轻飘飘的让人有些不安。也许撞上一颗小石头,整个火车就会飞起来,一头栽进月亮的脸里。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试图自杀的决心,我是她生命最后的挂念,但最后死亡还是战胜了她。

诶,我不知道为她举办葬礼的是哪只水母,那只水母为什么要邀请我。以及,为什么接到邀请的我最终还是过来了,虽然我只和她在梦中见过。

火车之外满是从来现实世界当中没有的景致。淡蓝色的月亮,疯长的高过人顶的草叶,仿佛被高锰酸钾熏过的歪歪扭扭的云朵,远处的山峦不断地喷射出雪花。

眺望夜空,不同生命阶段的星星,恒星白矮星双子星,大红星……都被挂在圣诞树上的装饰一样,一环一环地围绕着

又像是一圈圈的阶梯,阶梯的最顶上面不知道坐着谁,在俯瞰这场诡异的旅程。它可以告诉我真的能够见到她吗?那个多次在日记本上被提及的“她”。

旅途的开始,是一种叫做明灭剂的致幻剂,药贩子告诉我,它的作用,是让人神经紊乱之后,意识进入到那个无法确定是否存在的“阿赖耶识”,和其他人的集体潜意识纠缠在一起的混乱世界。

进入这个世界之后,某个声音告诉我,阿赖耶识存储的位置,是距离地球64光年之外的一颗类似于海王星的液体行星上,掌管这颗星球的水母,可以将一切从远方星辰接受到的潜意识幻想,生成现实的事物。

人的集体潜意识庞大,没有任何规律,更何况它还在接收别的星球的生物的潜意识。但在这里,似乎被掌管星球的水母梳理清楚了,这里被建造成一个有秩序,有方向的世界。至少我还能稳当地坐在车里,回想我的的来由,我的去向。

很快火车驶过那些星星,和火山喷射的雪花。目中所及只剩下浓墨一样粘稠的平野,空的让人发慌。

我将视线收回想到列车中,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旅客,各种各样奇怪的气味,他们都沉默地坐在一起,互不打扰。我努力让自己做一个瞎子,祈祷着快点从车上下去。

这种不安慢慢变成一种对自己的怨恨,为什么要坐在这个地方呢。踏上车门前,我不过是一个满心等待的孩子,期待到来者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沉甸甸的礼物,这种期待应该是轻松愉悦的。

但当我从座位上惊醒,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人。成年人不再期待什么礼物,他站在了要给新的孩子送礼物的位置。可——没有得到过爱的人,又能送什么样的爱给别人呢。

想到这样空洞地活到至今,我不禁将双手伸出窗外,想要抓住一些什么。那些雪花,是铜币的形状,如同日记本上出现的那样。

日记本告诉我,不管是还没有发生在我脑海中的未来,还是她那只存在于梦境的笑容,当我从青春迈向苍老之时,她正从死亡迈向新生。两个人就像从桥两个方向对撞的列车。相遇的机会,只有一刹那,或者说,在跳跃的时间线上的无数刹那。

但我都没有把握住,所以她的生命像雪花一样,转瞬融于体温。

“您在晕车吗?”

一只兔子列车员又走回来,俯下身,开口问我要不要紧。

“不要紧,谢谢!我只是要去接一个人的葬礼,有些伤感。”

“哦,请节哀。”列车员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但是兔子的三瓣嘴,让她看上去在大笑。

“没有什么需要节哀的。”我摇摇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去世的人。”

列车员歪了歪脑袋,大耳朵垂在我的面前,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毛细血管。

“抱歉,但是,您不认识那个去世的人?”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是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现在我的情绪很混乱。”

“好的,我知道了,来到这个车上的乘客都有一些故事,我能理解。”兔子姐姐摇摇头,站起来,对着我展开一抹笑容,“祝您旅途愉快,再见!”

“马上要撞山了。”列车上响起通报,“请各位抓住前面旅客的脑袋,避免在撞山的时候飞出去。”

撞完这座山后,目的地就不远了。每个列车上的旅客要去的地方都不同,对应接收的车站会不一样,撞山后列车会分裂开来。有多少乘客就会分成多少量列车。这最后的列车将带着唯一的旅客去往独属于他的车站。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接待我。我抱住前面熊猫的头,后面有一双触手抱住我的头。

“砰”撞上了,前面的车厢碎裂了,仿佛变成一片木制的海浪像这边卷来。我从车窗上飞了出去,但又被触手拉了回来。

“谢谢。”我擦掉身上的黏液说,这是我上车以来说的唯一一句话。当我回头去看那个友好的外星人,却发现身后只有后车窗——淡紫色的月亮脸上像是涨了麻子,那是被撞飞的身影。他们没有运气去目的地了。

在这只有我一个人的列车里,身体总算得以放松下来。我不自觉地哼出一首歌,但这首歌好像我从未听过

生命中充满乱七八糟的问题

游走在没有出口的那个迷宫里

一次又一次只会用借口逃避

怎么你从来没对我彻底的死心。

我有何德何能值得你珍惜

为何你对我有求必应

……

左边窗户上晃动的月影,映在右边窗户上微微的灯火上,两种景致不断交叠颤抖,像振翅的蝴蝶。

到站了,一个身影在等着我。

“您好,路上很辛苦吧,我是陈之的弟弟。”来者说,伸出不知道是手还是触手的东西,我没敢握手。

我总觉得面前这个东西长得像“马男波杰特”里的某个形象,在一个火山喷雪花的世界里,无法精确地描述出某个东西的形状,也可以被理解吧。

我现在知道了,日记本里未来的“我”提及的那个女人,叫做陈之。

“跟我走吧,时间不多了。”陈之说,“这颗星球上尸体腐烂是很快的。她临死前说逃了你一辈子,不想在最后的时候你还见不到她。”

我沉默片刻,与“她”相处的记忆,属于未来的我。因而我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什么叫做“逃了一辈子,不想在最后的时候你还见不到她?”

是幡然悔悟的意思吗?

“对了。”我说,“我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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