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军启程。易飞廉立在城墙之上,见三万神策军分四列从城门出,恍如一条钢铁长蛇向前蜿蜒游动,见首而不见尾。

那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光点点,如长河般波光粼粼。时不时响起的军中口号,又如沧海巨浪般陡升陡落,大地竟也为之震颤。

易飞廉心下赞叹,不自禁地生出了渺小之感,心想:掌门一生致力于联合绿林诸道,威慑企图割土自立的藩镇,可是藩镇与朝廷之间动辄便是上万人的军争,兵燹过处,寸草不生,这岂是江湖门派所能为?

转念又想到昨日那名灰衣人,此人武功之强,只怕能与乃师年轻时并驾齐驱,有此一人,说不定便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么看来江湖武侠也并非毫无用处。

忽的又想起昨日俱文珍晕倒之前说的那半句话,语意影影绰绰,不知其中有何隐情,可惜此人身死,再也不能说出真相。

一时思绪翻涌,难以止歇。

这日晚间,易飞廉卧在帐中,双目炯炯有神望向虚空,一时不得安眠。忽听帐外有脚步轻轻起落,正是朝着自己的帐篷而来。

他陡起警惕之心,翻身下榻,吹熄油灯,隐在一旁。

却听那人轻轻掀开帐帘,轻声问道:“易兄,易兄!是你么?”

易飞廉一听这声音,大喜过望,忙道:“是我,是我!”一边击打火镰点燃油灯。

油灯点起,帐帘边那人面目顿显,只见那张脸又黑又瘦,只有一双眼澄澈明亮,在烛光映照下,就像星辰浮于夜空之中。

来人若不是尹凤梧,却又是谁?

“尹贤弟!”“易兄!”

两人相见,都是分外欢喜。

易飞廉拉着尹凤梧坐下,道:“尹贤弟从哪里来?我上年腊月去到长安,本想找你叙旧,王府内吐突总管却说,你去了外地,不在家中。”

尹凤梧道:“不错。殿下家臣,各有分工,吐突总管操心内务,替殿下管着府内、看着宫中,像小弟这样的,就操持些外务,一年倒有九、十个月,都在各地奔波。”

“此番,小弟是在太原府办完一桩公事,这回来路上,听说神策军大军平叛归来,又听说有几位琅琊剑派的大侠出手帮忙,捉住了俱氏阉贼。小弟猜想,这其中多半便有易兄,故而斗胆来探。”

“难怪尹贤弟永远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易飞廉笑道,他忽然想起初识尹凤梧之时,武元衡曾说要保举他为官,他却婉言谢绝,于是又问,“贤弟真乃奇人,若说你无意仕途,你却整日为太子的事东奔西走;若说你有意仕途,明明武兄愿意出力保举,太子对你的前途亦足以一言而决,你却为何弃若敝屣,视之等闲?”

尹凤梧看了一眼易飞廉,“嘻”的一笑,又转过头去看那油灯。烛火在他的双眸中摇曳。

易飞廉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接下来却是漫长的停顿,紧接着,尹凤梧忽然反问道:“易兄,你这一生,可有什么孜孜以求的东西?”

易飞廉不意他突然反问,长眉一扬。但尹凤梧的这个问题,他早已想得透彻,于是脱口答道:“我辈江湖正道,一生所求,自然是惩恶扬善,济世救人,护百姓安宁,教万事公平。”

尹凤梧微笑道:“易兄自幼由尊师教养,脾气性格,和尊师亦是像了个九成九。”

易飞廉一笑反问道:“尹贤弟,你也是出自武林世家,令尊和家师交情甚笃,性情也相仿,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尹凤梧眼望烛光,出了会儿神,忽的喟然叹道:“小弟年幼时,性情顽劣,事事喜爱特立独行,不服管教。家父让我向西,我却偏要往东;家父叫我吃肉,我却偏要嚼葱。”

“起初他想让我习武,好继承他的衣钵,可是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传的剑法、拳法,都只学到了五六成。”

“后来他见我对武学一道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便转而想叫我学文,将来好考科举,入仕为官。可惜比起武学来,我对四书五经更是头疼,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气走了五位先生。”

“家父实在是拿我没有办法,一气之下,就把我托给一位叫做尹执中的族叔来管。执中公当时在长安做官,说也奇怪,他虽然是朝廷里的人物,我却觉他比家父要有趣得多。”

“那时他白日里要去官衙做事,便放任我在坊里闲逛玩耍,晚上回来时却和我漫天漫地地闲聊,官场上的笑话,庶务中的小节,什么都讲。我虽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孩,听得半懂不懂,他也毫不介意。”

“执中公的庶务,相当繁杂。他那时的官职叫做度支判官,是度支司长官的副手。”

“这度支司专司掌握国家用度,筹划财源,调拨物资,量入为出,是十分重要的衙门,每日里文件转运如雪片一般,数术运算更是有如海量。”

“他有时遇到有趣或是为难的算题,晚上便与我讲,我竟也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跟着算起来。”

“一来二去,执中公见我对数字颇感兴趣,便给了我一些书看,什么《九章算术》啦,《周髀算经》啦,《海岛算经》啦,我竟看得入迷,白日里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在家中算题,有遇到不懂的,就等执中公晚上回来后,向他请教。”

“就这么过了两年有余,有一日,执中公突发奇想,在一次同僚聚会的宴席上,将我也带了过去,介绍给他的同僚们认识。”

“他们听说我这个半大小孩精于算数,纷纷出题考我,我竟也一一答了出来。”

“当时的户部侍郎判度支,也就是度支司的长官,叫做杜佑——啊,易四侠,你也知道他,是么?就是当今名臣杜相公。他说,待我再大一些,应当去考一科明算科,定能及第,然后他一定举荐我来户部衙门做事。”

“被这么一个大官夸赞,我当然很高兴。再往后,执中公甚至把一些不那么紧要的文书,也带回来让我帮着算,他的同僚虽然知道此事不合规矩,但大家对我都信任有加,也不以为意。”

“有一次,我偶然发现陇州三县当年的秋税异常的少,随口问是怎么回事,执中公想了想,说:‘去年九月吐蕃进攻陇州,掠去了好多精壮劳力和妇女,又把许多老人孩子就地杀死,扔在道边,连汧河水都被染红了。还能收上赋税来,就算不错了。’”

“他说得很是平淡,我却惊呆了。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第一次知道,这些数字其实不只是数字而已,当这些数字汇到长安之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加加减减,早已模糊了原来的面貌。”

“可是,这些枯燥的数字背后,是无数生灵的悲欢。”

易飞廉听得非常认真,到这里,他忽然叹道:“尹贤弟,我终于明白了,你曾在扬州以象戏之法为租户减租,还曾在年轻时捐钱做官,却只去做了一个小小的里正。这些外人看来荒诞的举动,其实便源出那一夜。”

“贤弟,你虽未练就盖世的武功,也没有去做什么大官,但你血脉中这股侠气,却是分毫未失。令尊倘还在世,一定会以你为傲。”

他说到“盖世武功”一节时,忽然想起修武馆那一夜,用飞石击杀宫苑宗高手、救下岳穆清的人。尹凤梧既未全心练武,那飞石难道并非由他所发?他想要另行发问,却被尹凤梧打断了。

尹凤梧因他提到了尹霁月,眼睛泛红,声音中已经带着三分哽咽:“易兄谬赞,小弟受之有愧。”

“其实里正之职,小弟做了不到两年光景,也就不做了。倒也不是小弟吃不得苦,耐不得烦,而是眼看这些乡民光靠种地来过日子,实在太苦,而小弟也确实没有法子帮他们改善生计。”

“再后来,小弟与长安城的一些胡商搭上关系,渐渐习得从商之法,深觉朝廷倘能鼓励、善用这商流天下、匹配供需之道,才能真正的民富国强。”

“小弟我一旦对一件事情产生兴趣,便全副身心扑在上面,有一天,一队熟悉的胡商要离开长安,返回康居国,我便自作主张,随着他们向西行去。”

“结果这一去,辗转万里,行踪远远越过西域诸国,最西到达了拂菻国(注:即拜占庭帝国)的都城康堡(注:即君士坦丁堡)。”

“几年后,等我再次回到陇右时,家父已经仙逝,直到故去那天,他也没有见到我的面……”

说到此处,尹凤梧用手捂住了脸,无声饮泣,泪水却从指缝中渗出。

西行万里,这是连易飞廉也无法想象的世界。他一边拍着尹凤梧的肩膀以示安慰,一边却陷入遐思。

过了一会儿,尹凤梧拭去泪水,收摄心神,继续说道:“在康堡,小弟结识了一位富商,他亦有商队与我朝贸易,而且早有打算,希望在我朝扩大商贸规模,但苦于不熟我朝风土人情,无处着手。”

“他与小弟相识后,相见恨晚,于是聘请小弟为顾问,组织了一支更大的商队,一起东来。这人便是如今的汇流斋主人。”

“原来汇流斋主人并非我东土人士。”易飞廉点头道,旋又好奇发问,“尹贤弟,那你为何又在太子潜邸做事?”

“小弟回到长安,被杜相举荐给当今太子、那时的广陵王。”

“殿下对我的见识能力颇为赏识,又听说我在为汇流斋做事,便要小弟居间,为他沟通汇流斋,勾当外务诸事。”

“汇流斋需要借殿下之势扩张版图,殿下则需要借汇流斋之力触达商界民间,各取所需,而我确是居间的最佳人选……”

“呵,易兄,这么半天,尽在说小弟的事了,说说你吧,此去长安,所为何事?”

易飞廉笑道:“自然还是为了四方盟的事了。”

“年初了却神策之乱后,太子延请家师上长安一叙,商量这重建四方盟之事,只是家师身子不安,赶不得远路,故而派出师叔、师兄和我三人一起前来。”

“嘿,这半年来,事情太密,恨不得一日当做一旬来用,几个月不见我那李纯兄弟,竟好像已经过了一年。”

尹凤梧却敏感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李纯兄弟?易兄,太子名讳,以后不可在人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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