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已西沉,夜色昏暗,高崇文下令军士举火,一时间火把星星点点,与四周的暗夜截然两色,更衬得气氛凝重。

俱文珍尖锐的声音响起:“高将军,恭喜你诛杀贼首,再立大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高崇文慢悠悠地拨转马头,不咸不淡地答道:“多谢俱知事美言了。”

俱文珍道:“高将军客气了,你我同朝为臣,自当互相扶助。叛乱既定,还请高将军整兵回城,我等各书捷报,好让陛下与摄政皇太子安心。”

高崇文哼了一声:“且慢。”

俱文珍眼波一闪,问道:“怎么,高将军有何训示?咱家洗耳恭听。”

高崇文策马上前,眼光逼视俱文珍,朗声道:“高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俱知事。”

俱文珍嘿然道:“请说。”

高崇文道:“天兵东进之时,俱知事百般劝诫在下,要在下小心谨慎,不可冒进云云,倒仿佛害怕在下与贼酋会面一般。”

“如今我军大胜,眼看便要生擒杨贼,俱知事又令部属将之处决。”

“不知俱知事究竟是何用意?难道是怕这杨惠琳说出什么来?”

高崇文句句诘问都极为厉害,俱文珍脸色剧变,沉默移时,怒极反笑道:“哈哈,哈哈!高将军,俱某一心为高将军考虑,高将军竟然还要怀疑咱家,实在是令人心寒哪!”

“想这杨贼,原是高将军麾下骁将,如今胆敢起兵造反,焉知不是与高将军有些私下的勾通?”

“陛下命我监军,原是不放心高将军行止,咱家为免高将军受人猜忌,将之就地处决,免得流言蜚语,众口铄金。”

“高将军,难道俱某帮你,也是帮错了么?”

高崇文冷冷一笑,将原本取在手中的黄绢一展,大声念道:“摄政皇太子谕:贼首杨惠琳,昔为朔方都尉,向尊王室,言行恭谨。今凶顽狂悖,犯上作乱,其罪堪诛,其心当问。”

“着讨逆军行营节度使高崇文率兵平叛,劝谕为上,诛杀为下。彼若束手归降,可不问谋逆之罪,仅以纵兵作乱论处。”

“若生擒杨贼,当小心看护,务使全身归京,倘有暗中加害者,以通逆罪名论处。”

念罢,高崇文将黄绢卷起,重重呼出一口气:“俱知事,这可要委屈你了。”

俱文珍大怒,咬牙道:“高崇文,你想拿我?你事先未曾宣读令谕,此时却借此为名,分明是对我俱文珍心怀不满,蓄意陷害!”

高崇文皱眉道:“皇太子令谕在此,崇文不敢徇私。”

忽厉声喝道:“虎贲军听令!”

中军千余甲士都属右神策军虎贲军,闻听行营节度使下令,均大吼道:“是!!”

“给我拿下通逆罪臣、观军容使俱文珍!”

“谁敢?!”俱文珍狰狞大吼,“高崇文,我是代天镇军的观军容使,没有圣上亲旨,你敢拿我?”

伴随着他的咆哮,身后八名骑士蜂拥而上,将俱文珍围在中间,每一人都长刀出鞘,指向四面八方。

这八人乃是“九雕八鹞”中的九雕,九雕之一李忠言在扬州“失踪”之后,其余八人仍然承担着保护俱文珍的职责。

虎贲军面面相觑,没有谁真敢上来动手。

虽然他们此时受行营节度使的辖制,但正如俱文珍所说,观军容使乃是天子耳目,今日倘若听高崇文的指挥,将俱文珍抓起来,明日天子圣旨一到,俱文珍若是获释,所有听高崇文命令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俱文珍见虎贲军并不听从高崇文的命令,不禁仰天大笑:“高崇文,你昏了头了,你以为做个行营节度使,虎贲军就听你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敛容大喝:“梁中尉,给他念念圣旨!”

高崇文白眉一挑:“梁中尉,哪个梁中尉?”

一名被甲骑士从俱文珍那一边施施然纵马而出,取下头盔面罩,和气地一笑:“是我。”

高崇文借着火光,见来人面白无须,神情淡然,不由心头大震,脱口而出:“梁守谦?”

来人正是取第五守亮而代之的新晋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

此人官场新贵,权势方起,并未名列出征队伍之中,缘何会突然出现?

高崇文心下紧张思索,一时摸不透他的来意。

梁守谦款款一笑,冲高崇文点头致意道:“高将军,咱家来得冒昧,惊了高将军的驾,实是对不起得很。不过咱家有皇上密旨,不得不谨慎从事,还望高将军体谅。”

高崇文眉头紧皱:“圣旨何在?”

梁守谦从怀中取出明黄绢帛,平举手中,高声道:“众人听旨。”

只听“哗哗”一片响,骑手下马,步卒跪地。

梁守谦念道:“兵者,国之大事,贵上下一心,令行禁止。”

“朕素知讨逆军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与观军容使俱文珍有隙,惟望其重国事而摒私怨。”

“然军在外,朕不能及,乃授内府局令、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特权,准其便宜行事,于必要时接管兵权。”

“闻此诏而不从者,立斩无赦!”

高崇文只觉通体寒冷,一时忘言。

俱文珍喜形于色,高声道:“老奴谨遵圣上旨意!”

梁守谦眼中精光一闪,笑道:“高将军,你不接旨么?”

高崇文百感交集,只觉嘴中一片苦涩,只能低声道:“臣,遵旨。”

梁守谦微微一笑:“很好。”高举圣旨,骑马在场中绕了一周,大声道:“诸兵将闻旨,皆从我命!”

众兵将拜伏在地,齐声道:“遵命!”声震四野,远远地传了开去。

俱文珍轻松地从地上站起,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那笑声在暗夜中久久回荡,说不出的阴森恐怖:“高将军,有一件事,不知摄政皇太子和你说了没有?”

高崇文伏在地上,半晌才艰难地问道:“什么事?”

俱文珍洋洋得意地掸着身上的尘土,慢条斯理地道:“杨惠琳叛变,皇太子挑选出征之人,好是头疼。”

“咱家对他说,高将军用兵如神,威望卓著,有高将军压阵,定然手到擒来。”

“至于观军容使么,他起先想启用吐突中尉,调左神策军参战,咱家劝他说,左神策军于正月之乱中,受创甚重,还是以休养生息为好,不如调用右神策军,咱家亲自压阵……”

高崇文皱眉打断了他的絮语:“俱知事,你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非是想告诉高某,此次出征,你是有意要与高某合在一处,是不是?”

“俱知事到底是何用意,不妨直言!”

俱文珍森然冷笑,一字一顿地道:“高将军,南平王,你一日在朝,咱家就一日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啊。”

说到此时,他猛地转向梁守谦,微笑道:“梁老弟,如今此地有你主持,再好不过了。高崇文指鹿为马,一再构陷观军容使,实等同于忤逆圣上。这等反贼,还不拿下?”

梁守谦点点头,用手一指,厉声道:“众将听令,给我拿下这个反贼!”

俱文珍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但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梁守谦的手指,指的竟然是自己!

近处虎贲军闻言而起,拔出横刀,将俱文珍和身边侍从团团围住。俱文珍惊诧地看着梁守谦毫无表情的面孔:“梁守谦,你什么意思?”

梁守谦冲长安的方向一拱手:“奉天之命,捉拿叛臣!”

“叛臣?你说我是叛臣?”俱文珍不可思议地盯着梁守谦,忽然冲动地吼叫起来,“梁守谦,你敢反我?你区区一个内府局令,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如今借着我的威风,掌了军权,就敢反过来咬我?”

梁守谦冷冷一笑:“俱知事,你恐怕会错意了,军权是皇上给我的,可不是借着你的威风拿来的。”

“放屁!”俱文珍勃然大怒,“护军中尉手握重兵,岂是随便与人的?两个新任中尉,是我和太子商量出来的,他要一个家奴稳住局势,就塞了个吐突承璀,而我举荐了你——你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梁守谦玩味地看着俱文珍,笑眯眯地道:“不,俱知事,你以为你举荐了我,实际上却是,太子想让你举荐我。我想你应该记得,我不是你最初举荐的那个人。”

俱文珍的脸变得煞白。

内侍省下有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六局,他起先举荐的是自己最亲密的死党,掌管东宫事宜的内坊局令孙荣义。但太子李纯说,孙荣义“虑事周详”,不愿将他调离。

他当时转念一想,太子跟前,确实须有得力之人盯着才行,便转而推出梁守谦,李纯这才“勉强”认同。

俱文珍心头感到一阵恐惧,喃喃地道:“你,你是太子的人?”

一旁的高崇文恍然大悟,起身道:“梁中尉,先帝驾崩之际,及时放出消息的宫中内应,是不是你?”

梁守谦缓缓点头:“正是区区。”

俱文珍牙关紧咬:“这是为何?我亏待了你么?”

梁守谦淡淡笑道:“俱知事,良禽择木而栖啊。”一摆手,周围虎贲军大踏步朝前而来。

俱文珍尖声长啸,身前八雕身形急动,四人将俱文珍护在垓心,四人怪叫连连,向前飞奔。

几名虎贲军见四人来势凶猛,急忙拔刀相斗,不料这四人身形夭矫轻灵,在兵士面前纵身而起,仿佛驾风驭气,飘飘摇摇地向梁守谦扑去。

梁守谦身边护卫急忙上前阻挡,却也只是将其中两人拦住,另外两人左窜右跳,从人与人之间极为狭小的缝隙中穿过,又纵起身来,各出一掌,向坐在马上目瞪口呆的梁守谦抓去。

事发仓促,如果在场有暴雨营弩兵,尚能以弩箭反击,但此时场中只有千余虎贲军。虎贲军人数虽多,但兵器难以及远,等到虎贲军蜂拥而上时,梁守谦只怕早被二雕抓在手中,到时投鼠忌器,局势便即逆转。

二雕扑向梁守谦时,山坡上阴影一闪,两支不知什么暗器急速射来,直奔二雕面门。二雕只觉劲风扑面,不敢怠慢,急忙仰头躲避。暗器扑扑落地,竟只是两截枯枝。

便是这么阻了一阻,梁守谦回过神来,急忙拨转马头,掉头便跑。

那二雕兀自不肯放弃,从怀中掏出弩机,朝梁守谦连扣扳机。眼见弩箭去势如蝗,直奔梁守谦背部,山坡上却早已掠下赤灰青三道身影,扑至阵中,也不知他们如何一展袖,弩箭竟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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