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想在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磕了烟灰,害怕把这精贵东西磕破了,又想抬脚在鞋底磕,担心把铺满砖的脚地弄脏了,便用大拇指掐灭烟锅上的火,把烟锅头子轻轻搁在烟灰缸上,从怀里摸出信,双手颤巍巍地捧给了大能人。
明楼戴上老花镜,扯开信封,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
爸爸、妈:你们二老好,年过完了,家里一切都好吧!
我和巧玲都顺利上了班。我被分配在铸造车间翻砂,苦不重,就是把卡车里的新砂卸下,过个筛,用手推车推到车间里,再把用过的废砂装车运走,和咱农业社拉土差不多。厂里每天工作8个小时,礼拜天能休息一天,如果加班,就发加班费。我房子里住四个年轻人,我和他们关系都处得不错,冬天有暖气,一点都不冷。厂里昨天给发了两套新工作服,一套厚棉衣,一套春秋装,听说到夏天还要发短袖呢!我刚领了一个月工资,二十五快五毛,还有30斤全省粮票。巧玲住我楼上的女工宿舍,我们一天三顿饭都在职工食堂吃,食堂天天有大米饭、白面馍、包子、面条,还有各种肉菜,想吃什么买什么,一天饭钱不到五毛。人事科肖科长是我二爸的老部下,对我特别好,鼓励我认真工作,争取以后能转成正式工,到时工资能翻倍,待遇会更好。
这里的人很好,对我和巧玲都好,请二老放心。你们也要保重身体,爸爸是老寒腿,要注意保暖,多在热炕上坐坐,少吸点旱烟;妈的胃不好,不敢吃生冷硬的东西。
巧玲在厂办当打字员,工作轻松,才几天就学会打字,厂长还几次表扬她呢。巧玲说她不写信了,请你们把她的情况转告给立本叔。
儿:加林敬上
明楼念信的时候,玉德把烟锅里的灰烬用食指指甲抠进烟灰缸里,起身圪蹴在脚地上,又点了一锅烟。老汉吸着烟锅,听着儿子的信,时而高兴地从嘴里拔出烟锅,咧开嘴傻傻的笑,时而惊讶地瞪大昏花的老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由于听得太过专注,他老是把烟吸到嘴里而忘了吐出来,呛得“喀害、喀害”地咳嗽,鼻涕也直往下流,随即往上一吸,不停地发出“嗤、嗤”的声音。听大能人念完,老汉颤抖着手将信纸装回信封,站起身就往外走,嘴里喃喃说:
“我娃娃这下可享福了,可实享福了……”
明楼在硷畔上送走发痴的德顺老汉,看看天还早,想着去见见二能人,一方面商量楼板厂的事,另一方面顺便告诉巧玲的情况,老憨的玉德恐怕也说不清。
二能人上午分罢地,下午赶着牲口拉了半天砖,腰酸腿疼的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直哼哼。巧英妈把饭端上端下的热了几回,心疼地唠叨说:“他爸,你则好好歇上几天,不要这么挣命!咱三个女子生活都好着了,你给谁攒呀?至于咱的田地,要是再寻不下人,我看就叫挖毛种碦,三成就三成,总比豁了的好。”
“屁话,歇下谁给你钱花呀?以前我爸租刘国彰的地,光租子就五成,还要给衙门交粮!”二能人训斥完婆姨叹了口气,“唉,咱巧珍倒能吃苦,可惜肚子大了,不的话叫她种碦,离咱这又不远么。”
这时,大门外传来明楼的声音。二能人恨恨地想,我巧玲分地,你怂人都不肯帮忙,黑天打洞跑来寻我做甚!看着婆姨出去迎接,闭住眼睛装睡。
大能人披着军大衣,嘴里噙着纸烟,在亲家母高高揭起的门帘下,弯腰走进窑里,顺手把手电筒搁在立柜上,坐上了炕栏石。
巧英妈早端来一碗南瓜子,推了推老汉的肩膀说:“他爸,你起来,明楼哥来了!”
二能人张嘴打着哈欠,佯装刚刚睡醒,坐起来说:“啊呀,天倒黑了?”扫了眼嗑瓜子的明楼,不冷不热地问:“有事?”
“有事么,没事我黑天半夜寻你做甚?我想办个楼板厂!”大能人知道亲家还在为分地的事生气,“呸”地往脚地上吐了一口瓜子皮,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你说甚?”二能人急忙凑过来,“明楼哥,你想办楼板厂?这个怕要不少本钱吧……再说,钢筋也不好弄,听说要有门路哩!”他记起马栓说过,现在城里到处在打地基、盖楼房,楼板价格一涨再涨,做楼板肯定是个好营生。
大能人点了支纸烟,清了清嗓子说:“钱的事问题不大,我打问了,只要有人担保,信用社就给贷款,尔格政府鼓励个人办厂嘛!至于钢筋,我三星有地区钢厂的朋友,能平价买出来。”
“嗯,好,好!”二能人掏出卷烟,也点上吸着,飞快地思索对方此行的目的。
“立本,不行咱兄弟俩把这事情拾掇起来,我当厂长,你给咱当副厂长,挣的钱按入股多少分红,你看咋样?”
二能人大喜过望,但转念一想,“不对呀,这么好的事情,他为甚自己不弄,要把我捎带上?”
“明楼哥,你说说,这事具体怎么个弄法?”二能人一脸狐疑地说完,呼喝老婆,“你杵在地上做甚?赶紧给明楼哥泡茶么,把巧珍过年拿的好茶泡上,不长一点眼色!”
大能人看着亲家说:“是这,兄弟,你出上一万,咱先把摊子立起来,王一成答应贷我两万,等款一到,咱就开始雇人生产。”
“噢,原来你是空手套白狼呀!挣了钱你拿双份,赔了都是我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二能人心里暗笑,斜倪了明楼一眼,向后靠在铺盖卷上,淡淡地说:“能行,让我想想。”
“你最近拉砖没少挣吧?”大能人见亲家这个样子,知道又耍上了鬼心眼,再多说也没用,便转了话题。
“也没多少,就是给女婿帮个忙。”
“少给我打马虎眼,你一天挣半张大团结,村里人谁不晓得?”
“他们眼红胡说哩!人人都见马儿跑,没见马儿还要吃草料!”
这些天,村里不少人托二能人说情,想给马栓的工地拉砖,其中就有老光棍德顺。二能人嘴上应承了,但压根就不打算说,事情明摆着,拉砖的人多了,他就赚的少了么。
“玉德的小子来信了,有你巧玲的消息。”大能人喝着亲家母端来的茶水,慢腾腾地说。
二能人猛地坐起来,急忙问:“真个明楼哥?你晓不晓得说甚了?”
大能人把刚才给玉德读信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感慨道:“你女子尔格在厂办工作,那是厂里的领导机关,位置可比她女婿高多了!”
二能人激动得两眼放光,同时又有点害气:人家玉德的小子都给家里写信,自己的死女子为甚不写?但生意人随后就释然了——娃娃不写信,倒能节省下八分的邮票钱!
巧英妈喜滋滋地说老汉:“玲玲的事,你明个则赶紧告诉她二姐,珍珍问过很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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