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德,三人,川地一亩四,山地六亩二,红六湾五分五……”随着大队会计的喊声,村民组长高红卫和一个村民各拉着绳子的一头开始测量土地,量好后,在地界上挖个坑,栽一片石头。
农历正月才过,大马河上的冰雪还没有完全消融,高家村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分地单干。不过,按照明楼书记夜里开会的说法,这不是“单干”,而是“承包土地”,官名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归大队,不准任何人私下转让或买卖。
昨天分的是山地,红卫组长凭眼界约摸着,半架山整面坡的分,村民们也都没什么意见,今天要分红六湾这片河塬上的水浇地,可一点也马虎不得。一大群人围拢住站在地头拿着账簿的会计,询问自家田地数量的同时,还要打问和自家人口结构类似的别人家的情况。有人怀疑会计出了错,长时间圪蹴在地上,一遍遍用树枝划拨着仔细计算。刚刚解了冻的土地里,到处是心情激动而又焦躁不安的庄稼人。
玉德老汉端着烟锅顾不上吸,步履蹒跚地紧跟着红卫,生怕绳子松了紧了的少上他一厘半分,嘴上不住地说:“红卫,则给大叔量好,绳子拉直,可不敢叫少下了!”
红卫插好界石,众人都去了下一家,老汉还是担心自己的地没分够,尽量拉开病腿来来回回测量了几遍,又一瘸一拐地绕着地界转圈,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说什么,最后,一屁股圪蹴在地界石旁边,埋头吸起了烟锅。
老汉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从爷爷那一辈起,他家就给地主刘国彰揽长工,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就出生在马厩对面长工们住的又脏又破的小土窑里。五岁那年秋底,父亲攒钱买下二分山坡,挖了两孔土窑,从此,他们一家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窝窝。至于说有朝一日,他家能拥有几亩土地,甚至是水浇的平川地,他压根连想都不敢想。虽然明楼开会说,土地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但那有什么关系?谁家的地,收成就是谁家的么!
老汉默默谋划着,河对面的山峁种糜谷、荞麦,山坡坡的沙土地种山蔓、红薯;麦子这东西离不了水,要种在川地,八月十五磨上几升面,多打些干炉,寻个顺路的人给儿子捎下碦。蛤喇湾那一分多河湾地,离家近,就种上些零碎的菜头,加林娘刁空也能照顾得过来。至于屁股下才分的这半亩多水地,肯定得种高产的玉米,交罢公粮再卖上几斗,积攒些钱,好给儿子砌窑娶媳妇么……
“玉德大哥,你谋算甚哩?分了多少川地?”二能人从远处的地畔上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白壳子帽,听声音不大高兴。
玉德见是能人亲家,满脸是笑说:“兄弟,你我都是三口人,分的地还不一个样?咋,分地这么好的个事情,我咋看你恼悻悻价?”
“一样个屁,什么怂球事么!广播上成天价喊‘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分地时咋不一样?”二能人嚷着,气呼呼地圪蹴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支卷烟,对着玉德的烟锅点上。
他刚才找过大能人,提出既然根据去年的劳力情况分地,那他三女子是老师,不象受苦人那样拼体力,凭什么按八成分,比玉德的小子少了半分水地?但大能人没有接受,说马店的女教师也是这样分的,何况巧玲已经不当老师,能按女劳力分地,已经给了亲家面子。
玉德对二能人的话很不以为然——男女明明不一样么,咋能一样?尘世上留下个嫁女子娶媳妇,哪有嫁儿子娶老汉的!不过,他不想和亲家辨这个理,斜着咬住烟锅,接连啪嗒了几口说:“唉!两个娃娃走了二十大几天了,不晓得工作倒究咋样?吃喝惯不惯?也不说捎封信回来,把人心焦的。”
“大哥,你担的哪门子心么,人家那地方的吃喝还用你愁?早年间我去过那地方,平格野野价,不要说两个娃娃尔格是大工厂的工人,就是普通的受苦人,一天价顿顿都离不开白面馍馍!”
实际上,二能人最近也常常为幺女发愁,担心她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到了陌生地方生活不习惯,但听到玉德这么说,心想自己咋能跟这没见识的老汉一般见识?便瓮声瓮气地教训了对方一番。
“话虽这样,可人就是心焦的不行!”玉德拿起挂在胸口的手帕揩了把鼻涕,眯眼望了望西边山下灰蒙蒙的马店砖厂说,“这几天我在硷畔上,老照见你赶着马车拉砖,往哪送了么?”
“再往哪送?城里嘛!女婿揽的工程,不帮不美气。”二能人眨着小眼睛,诡谲地笑笑说,“玉德哥,我的那几亩地,你想种则种碦。我成天价跑的拉砖,怕没空务意,咱是儿女亲家,我不叫你种叫谁种?”
“啊,不了,兄弟!我老了,就我家分的那些地,也够我务意的,再多的也怕顾不过来……”玉德心里清楚,精明的二能人什么时间这么大方过?肯定又在耍心眼子么。
玉德猜得一点没错。二能人刚才找过挖毛老汉,想叫挖毛种他的地,提出秋后收成对半分,可挖毛最多给抽三成,连四成都不行,说最近尿素涨了价,单干后灌溉要交水费、电费,雇牲口耕地也得些钱,不能叫他倒贴么。二能人又找了来活老汉,来活的意思和挖毛一样。他想来想去,便来找玉德,心想老实巴交的亲家说什么也得给他个四六开,没想到玉德竟然也一口回绝了。
“玉德哥,反正咱是儿女亲家,我的地肯定先经你么,既然你不种,那我就给人家了,挖毛、牛蛋几个寻了我三四回了!”二能人悻悻地站起身,翻过两道地垄,下了简易公路,向村子里去了。
从上午分地到太阳落山,玉德老汉一直在自家地里呆着,圪蹴一阵,站一阵,或者端上烟锅绕着地界转圈。一阵凉嗖嗖的晚风吹来,冷得老汉直打哆嗦,他紧紧抱住肚子,把双手筒进棉袄袖子里。有好几次,他想回家吃饭,可又实在舍不得离开,觉得只有待在这里,踩着脚下的泥土疙瘩,激动的心才踏实。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情感,但任何情感,都比不过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他们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辛苦地耕耘土地,把自己所有的爱和汗水,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土地。当然,土地也绝不辜负他们,用沉甸甸的丰收回报,供他们养家糊口、吃穿用度、繁衍子孙……他们活着在土地上劳动,死后埋在了黄土里,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反过来滋润土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土地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就是他们整个的人生,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天擦黑时,玉德依依不舍地回了家。坐在炕上做针线活的加林妈埋怨说:“他爸,你做甚了么,分个地咋这个时候才回来?米汤在锅里,你端在灶火上热热再喝。林林来信了!”
“林林来信了,真个?”儿子的来信,把玉德从对土地梦幻一样的感情里拉回了现实,他快步走到炕栏石前,从老伴手里接过信,好像得到稀世之宝一样,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的半天合不拢嘴。
“他娘,则你坐着,我出碦寻人念念,看娃娃说甚了!”
“啊呀,你先喝口汤,明早上再寻人念也不迟么,一大早就出了门,一满天不见个人影影!”
“不敢!趁这阵天还没黑严,我去寻明楼的二小子,他的拖拉机就在咱硷畔下停着哩,明天人走了咋办?”玉德说完,把信揣在怀里,急匆匆出了门。
大能人近来非常忙绿,夜晚召集村民开会,讲国家的土地承包政策和村里的分地分社办法,白天组织众人分地,现场解决矛盾纠纷。他知道,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一定要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大到每家每户的人口数量、性别结构、劳力状况这些分地的主要依据,小到土地的地力、水源的远近、耕作的难易程度等等,都要精准计算、合理调配,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亲家提出巧玲是教师,要和男劳力分一样的地,他没敢同意,这口子开了可不得了!
让他懊恼的是,儿媳妇巧英不争气,在这分地的节骨眼上,早就大了的肚子就是生不出娃娃来,白白耽误了自家一个人的田地!他不禁后悔去年年底对赵书记打了包票,说高家村过了正月十五就分地,尽管已经往后挪了半个月了。不过,话再说回来,家里眼下这十几亩地,也够头疼的。他年纪大了,这些年没下地劳动,庄稼活早就生疏了,二小子是公家人,整天在城里上班,肯定指望不上,事情明摆着,这么多地,只能靠大小子婆姨汉经手务意么。
大能人从最近的报纸上得知,国家鼓励发展农村个体经济,这让他很受鼓舞。河对面红星大队的村办经济如火如荼,在经营瓜果蔬菜的同时,去年还兴办了纸箱厂、火药厂、砖厂、楼板厂,尤其是楼板厂,生意红火的叫人眼红。他也思谋着开办个楼板厂,与红星大队不同的是,他想让这个厂归他个人所有——他年纪大了,如果厂子属于村集体,以后换了书记,岂不是辛辛苦苦给别人作嫁衣?
眼前关键是缺少办厂的本钱,他咨询过信用社的经理王一成,个体户贷款办厂,必须要有充足的启动资金。他于是想到二能人,寻这个有钱的亲家借些钱,先把摊子立起来。但随即摇了头:那濇皮不要说借万二八千,就是百二八十都难!
他正在出神,听见大门外有人叫三星,出去一看,没想到是玉德老汉。
“玉德哥来了!我三星没在,你找那甚事?吃了没,走,回家碦来!”大能人对玉德比对其他村民要客气得多。
玉德以为村里的一把手亲自出大门来迎接自己,慌忙说:“啊呀,不了,也没啥事,不晓得你三星多会回来呀?我林林来信了,想叫他念念。”
“那样杆子哪有个准时?十天半月回来一回,还不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胡吃海喝!”大能人扬扬头说,“大哥,你把信给我,我给你念嘛。”说着,硬是把扭扭捏捏的老汉拉进中窑,按在沙发上,提起暖壶倒了一茶缸白开水。书记尽管也没上过几天学,但这些年来揣摩着认识了不少字,现在开会都能给众人念报纸。
玉德局促地坐在沙发边边,一手端着烟锅发颤,另一只手惶恐的没地方放,见大能人给自己端来开水,急忙摆手推脱说:“我不渴,你嫂嫂黑地熬了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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