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多,穆宝财揉搓着不想睁开的双眼,身体像是有不可抗力似的紧贴在褥子上,动弹不得,最终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选择了起身,然后迅速穿好衣服。他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低沉的眼皮总是垂落下来,意图重新把他带入梦乡。他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缓缓倒入脸盆,然后用手把水撩起,先是揉搓面部,接着开始拍打起来,借此让自己精神起来。搪瓷洗脸盆由搪瓷和钢材组成,搪瓷属于无机玻璃,具有优秀的耐磨性和化学稳定性。脸盆的底色是乳白色,红色用来勾勒图案,侧面内外各有四个囍字,盆底开着不败的水仙花,还有两只戏水的鸳鸯。穆宝财开始准备饭菜,还特意煮了个蛋来为妻子补充营养。蛋是他从后院柴火垛边儿捡到的,个头比家鸡蛋小,屯子里只有东头队长家养了三只鸡,并且它们一直都被围在院子里,所以这个蛋应该是野鸡蛋。余桂华五点多钟又给穆鹏喂了一次奶,现在正呼呼大睡。穆宝财还是不忍心地把她叫醒,余桂华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她扒去蛋的表皮,三口两口就把蛋塞进了嘴里,然后反复咀嚼。蛋黄吃起来很干,有点糊嗓子,她赶紧端起面前的碗,大口喝着小米粥。她只喝了半碗粥,然后倒头就睡,呼噜声打着节拍,送她进入香甜的美梦之中。她不是胃口不好,只是太困了,权衡取舍后,还是选择了睡觉。一家人吃完饭后,老爷子嘱咐穆宝财说:“一会儿去后院把你哥叫上,一个去你大姐家,一个去你二姐家,咱们老穆家添丁这么大的喜事,让她们也跟着高兴高兴。”“知道了,爸”,穆宝财边收拾桌子边回答着。穆宝财大姐家在南边儿,离郑家屯有十里地远。二姐家在北边儿,距离郑家屯八里地远。姐俩平时总抱怨父母不管她们的死活,把她俩嫁的一个南一个北不说,重要的是俩人的丈夫都喝大酒,喝完就发酒疯,为此她俩都没少挨打。老大聪明,知道利弊得失,会尽量避开冲突,还时不时吓唬丈夫,打我就毒死你,所以挨打少一些。老二性格执拗,身体打不过,嘴上却一点不饶人,越挨打越骂,越骂越挨打。穆宝财临走时交待女儿:妈妈身体很虚弱,你要在家照顾好她,不能偷着出去玩儿。中午热了也不要开窗户,不能让妈妈受凉。他反复交待好几次,这才放心地向后院走去。

穆宝财打开房屋东侧的后门,走了出去,又随手关上,接着用脚踢着一块砖头,挡在门后。他沿着两家园子中间的小路走着,毛嗑和苞米长的有两米多高,穆宝齐家的房子完完全全被挡住了。毛嗑头有个大胖脸,圆润饱满,密密麻麻的嗑子镶嵌在上边儿。瓜子外皮是浅灰色,没有光泽,现在还没有完全成熟。苞米秸秆已经泛黄,苞米棒也换了一身黄色的外衣,正向外耷拉着头,几绺胡子早已由粉红色变成了深棕色。穆宝齐家的大门在西侧,是用旧木板拼接而成的,只有一米左右宽,略微向外倾斜。穆宝财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随手又把门带上了。穆宝齐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一个灶台一铺炕,是当初分家后现盖的一个房子。当初由于家里没钱,所以盖的不大,能够住就行。穆宝齐一直单身,所以都是一个人在住。穆宝财推开外屋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久不住人的空房子,潮湿的空气里带着发霉的味道。灶台旁的墙壁如火烧过一般,黑的发亮,北面和东面的土坯墙上挂着一层灰尘,灰尘对轻微的振动声也很敏感,它随着穆宝财关门的动作抖落着。棚顶早已失去了新建时的模样,黑黢黢的,布满了蜘蛛网。房梁中央有一个窝,材料取自雨后的泥土。燕子作为能工巧匠,它用喙把泥土一口一口涎来,不断堆叠,日复一日才筑垒起来。窝里边儿铺着干稻草,松软舒适,今年有两只雏燕从这里诞生。过一阵子,它们一家就会飞往南方,完成迁徙。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日,阳光烂漫时,它们又将回返。完成回返迁徙的燕子一家会分开,父母继续哺育新的子女,孩子也会找到各自相爱的伴侣,筑巢,哺育后代。地上的柴火乱糟糟的,哪哪都是,一直连到灶坑旁边儿。穆宝财赶紧蹲下身,把柴火整理了一下,堆在北墙边儿,然后用笤帚把碎屑扫到了灶坑里。他扫完抬头之际,脸离锅台只有十公分,锅台和锅盖上边儿的浮灰清晰可见,此时鼻孔呼出的气体带动气流,短促地扫过台面,吹走一片灰尘,留下一丝洁净。他把笤帚归回原位,把它倚靠在在水缸与墙面之间。水缸里只有一半儿水,几片指甲大的苞米叶碎屑漂浮在上面,仔细看去,表面有一层芝麻大的碎渣。遮盖水缸的帘子半掩着,断了把的水舀子静静地坐在上边儿。穆宝财打开里屋门走了进去,此时穆宝齐正在叠被,褥子压着被子,枕头压着褥子,一个压一个,贴靠在西墙边儿。屋子里有一口横柜,柜盖黑黢黢的,看不出是本色还是烟渍。柜子上边儿放着一面镜子,镜面上残留的水点儿的痕迹清晰可见。窗户是用厚塑料布封住的,阳光无法全透过来,所以屋子里很暗。这种塑料布加强了室内的私密性,人站在窗外看不清屋子里边儿,同样,人在屋子里也看不清外边儿,有利有弊。炕上铺着炕席,是芦苇秸秆的篾条编制而成的。穆宝齐去年冬天烧炕,把秸秆填多了,炕头持续高温,硬生生把炕席烫出来好几个窟窿。被油泥包裹的破旧的碗架子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它是对开门的,现在只有西侧的门关闭着,东侧的门已不知所踪。碗架子上有一双筷子,散乱地放着,边儿上有一个带豁口的碗,里边儿装着半个土豆。除这些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家具了,真可谓是简陋。穆宝齐刚才听见了外屋开门声儿,也没当回事儿,因为他家只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会来,其他人都不曾来过。穆宝财打开里屋门后,他转过头来,俩人相视一眼就各自坐下了。穆宝财开口说:“哥,你弟妹昨天生了,是个小子,爸让咱俩告诉大姐、二姐一声儿。”穆宝财说完调整了坐姿,左腿搭在炕沿上,右脚踩在地面。穆宝齐高兴地说:“这是大喜事啊!我体力好,我去大姐那,你去二姐那。”穆宝齐说完走向碗架子,拿起碗里的土豆啃着。土豆很面,没有一点儿硬芯子,略微有点凉,但吃起来挺好吃。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吃没吃呢?”这句话完完全全是出于本能说出来的,它就像刻在东北人的记忆里一样,俩人见面必问。穆宝财说:“吃过了,我现在就走,争取早点去早点回,你吃完也早点出发吧。”穆宝财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穆宝齐回应道:“知道了。”他把剩下的土豆囫囵吞咽了下去,然后拿起水瓢舀了一点水,把上面的碎末倒在地上后,双手端着水瓢大口地喝着。他放下水瓢,拿起锁头和钥匙,走出门外,锁好锁头,钥匙装在了裤兜里,开始向着大姐家进发。

去二姐家的路相对好走一些,都是大路,沿着路一直走就行了。太阳向上高高挂起,辐射出无穷能量,它们光速抵达人类家园,炙烤着万物,也滋养着万物。穆宝财沿着杨树林的阴影走着,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穆宝财的右脸上,他瞬间感觉火辣辣的。几缕强光通过穆宝财眼角的缝隙射入右眼,右眼有一丝灼痛感,于是他把身体向左扭转过去,避开光线。两侧的树木长势不一,间距不一,茂密程度不一,所以远远望去,光柱有粗有细,有强有弱。穆宝财已经走了无数遍这条路,非常熟悉,无论去二姐家,还是去老丈人家,或是去街里,这条路都是必经之路。道路两旁都是成片的苞米地,它们并排伫立,落落大方,含蓄且有礼貌,总是向行人点头示意。几只玩耍的蜻蜓来回追逐,它们娴熟地驾驭着清风,好不惬意。它们的翅膀轻薄,脉络清晰可见,左右各两只,完美的镜像对应。尾部颜色各有不同,有亮红色的,有浅灰色的,有黄色的。其中一只个头最大,通体青色,可以清晰地听到它振翅的声音,雄壮有力,它目光如炬,动作优雅,俨然是一个王者。娇美的蝴蝶也来凑热闹,展示着匀称的体型,它的翅膀似黑又紫的发亮,上面用五颜六色的圆点加以点缀,好看极了。它自由地穿行在路边的花丛间,看见美好,分享美好,彻底融入这一片美景。走了一个多小时,穆宝财终于走到了二姐穆凤英家。二姐家的房子很气派,是去年新建的,半砖半土。前面墙垛子是用砖垒成的,有效加强了墙体的稳定性,上边贴着带菱形图案的白色瓷砖。整个前墙是复合的,靠里侧是土坯,外层贴了一层砖,看上去和砖墙一模一样。后墙和侧面墙体用的都是土坯,又用黄泥抹了一遍,最外层刷的白漆。粉饰的外墙是为了撑门面,过日子还得靠墙内。房顶是灰色的石棉瓦片,东屋西屋中间是门洞,门洞和东西屋顶部是连通的,能遮风挡雨,底下平常放一些杂物,还有一些正在晾晒的萝卜干和野生油蘑。油蘑是穆凤英采的,曹家屯西北方向不远处有一片树林,每逢雨后,蘑菇就会一股脑地从地面钻出头来,十分喜人。挖野菜、采蘑菇的人有很多,所以她要在天朦朦亮的时候出发,直到装满筐才回家。她家西屋住着大儿子王建国两口子,但他们基本不在家,俩人一直在外地家具厂打工,从年初干到年尾,已有七个年头了。他们只有在过年放假的时候才回来住半个月,然后又匆匆离开,奔赴工厂。王建国虽然家里老大,但是父母都叫他老二,叫二儿子老三。农村风俗迷信很重,以前孩子总是夭折,很难养大,他们认为这样叫好养活孩子。无知者无畏,其实就是农村卫生条件差,加上饮食单一,少肉少菜,营养不良,才会这样。王建国从小就爱钻研,有一双灵巧的手,平常会用木头刻一些小摆件。他最好的作品要属用松木雕刻成的一条龙,从画图到成品,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中国龙有九似,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他的作品,形神俱似,须爪分明,鳞片纵贯全身,活灵活现。木雕龙的表面先用刻刀修平,然后用粗砂纸磨平,接着用细砂纸反复抛光,最后涂抹一层家具漆。这个作品一直放在西屋的窗台上,路过的人无不赞叹王建国心灵手巧。他在单位不仅手艺活干的好,而且情商很高,深通为人处世之道,很受家具厂老板的喜欢,所以他的工资比别人高很多。三弟王建军还没成家,跟着哥哥和嫂子在一个厂子干活。

曹家屯离街里比较近,而且屯子里的队长和乡政府的吴书记是连桥,所以去年就通上电了,这也是育民乡第一个通电的屯子。穆凤英家东屋窗户旁立着一根木杆,上边挂着天线,通过一根导线连接到屋内。穆宝财推开东屋门走了进去,二姐夫正在炕沿边上擦着唢呐的管身,嘴里的哨片正发出响声,炕沿上放着一个小木盒,里边儿有六七个哨片。二姐面前是一个大铁盆,里边儿有一个搓衣板,肥皂放在右手边的塑料袋上,她正卖力地在搓衣板上揉搓衣服。柜盖上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最为显眼,一进门就能看到,十里八村也找不出几台。电视机方方正正的,前边大,后边小,整体很重。屏幕带有一定弧度,很厚,右侧有两个旋钮,上边儿的是调台的,下边儿的是调声的,旋钮周围画着刻度线,标有数字。看到弟弟来了,穆凤英擦了擦手,站了起来,忙问:“桂华生了没有?”“生了,生了,是个男孩”,穆宝财开心的说着。穆凤英也开心的笑着说:“我就说桂华有福气,第一胎丫头,这一胎小子,有儿有女,多有福!”二姐夫王安平把唢呐收了起来,拍了拍穆宝财的肩膀,说:“还是我小舅子行啊,想要儿子,儿子就来了。”穆宝财笑了笑说:“呵呵,姐夫今天没活啊?”王平安说:“明天有一份,今天没有,最近活也连不上。”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攀谈着。王安平唢呐吹得好,这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农村结婚如果请不起乐队,至少也得有个吹唢呐的,都图个热闹、喜庆,所以王安平平时活都还不错。王安平转过身来说:“凤英赶紧做饭,我们哥俩喝点儿。”穆宝财急忙说:“不得了姐夫,我这就得回去,你弟妹离人也不行,爸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就是让你们跟着高兴高兴。”“也是,家里现在需要人,老人也帮不上啥忙”,王安平边说边走到柜子边儿,打开柜盖,然后把它立在柜子旁。他从柜子里把二斤红糖和一斤白糖拿了出来,然后说:“你二姐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让你二姐也和你一起回去,帮着家里忙活忙活。”王安平虽然酒后无德,办事却很敞亮,他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穆凤英很是欣慰,她开心地说:“这几天自己做吧,碗架子里还有点儿菜,饿了就热上吃,别吃凉的。”她说完快速走到柜子旁,先是把装红糖和白糖的塑料袋儿重新系好,放进布兜里。王安平笑着说:“赶紧走吧,我还能饿着自己啊!”穆凤英和穆宝财一前一后推门而出,走到门洞时,穆凤英抓起蘑菇就往兜里装,不一会儿,布兜就胀了起来,变得鼓鼓囊囊的。穆凤英眼看着装不下了,也就不再继续装了,她提了提兜,挎在右肩上。穆宝财要抢过来,她用手拦住,赶忙说:“一点儿都不沉,飘轻儿,桂华现在需要营养,让她多吃点蘑菇,身体能恢复快点儿。坐月子不能还老是吃土豆白菜,身体恢复不好,容易烙下病根。”听到穆凤英的嘱咐,穆宝财点着头说:“知道了,二姐。”

穆宝齐并未走大路,而是沿着玉米地地头的小路走着,这要比走大路节省半个多小时。此时,玉米叶子和秸秆基本都黄了,但玉米粒却还没完全成熟,至少还要一个月左右时间收割。判断玉米是否成熟的标志主要有两个:一是看乳线位置,当乳线完全消失时就意味着已经成熟可以收获了;二是观察绿色叶片数量,如果还剩下约五片绿色叶片那么也是最佳的收获时期。他走的越远,太阳就升得越高,苞米杆的阴影逐渐变小,他的整个身体完全暴露在阳光的直射之下。穆宝齐的左半边儿脸又热又烫,汗水布满了整个脸庞,继而模糊了双眼。他用衣袖反复擦拭了整个面部,眼皮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收割苞米时,眼皮被苞米叶划到就是这种感觉。汗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襟,衣服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由于两侧都是苞米地,秸秆又高又密,一点也不通风,他感到既灼热又闷热。他的嘴唇开始干裂,汗水顺着脸庞滴到衣服上、脚面上、泥土地上。穆宝齐此时很口渴,但距离前面的屯子还有一里多地,他只能忍耐着,并加快步伐。脚下的小路从前面屯子中间穿过,和街道成十字型。这个屯子叫十五号屯,房屋散乱分布,没有一点儿章法。他走进屯子,在路旁的一户人家要了口水喝,好好地补充了一下水分,喝到实在喝不下了才停止。他道完谢意,又继续赶路,走到三门里村口时碰见几个人熟面孔,以前照过面,于是互相打个招呼就过去了。三门里是个村子,人口多,有四百多户,一共有三条主干道,大姐穆凤茹家位于最南侧一排,西属第二家。她家院落很大,站在院子向南望去,是一块儿坡田,坡底有一条小河穿行而过,河那边儿是一片片的水田。穆宝齐远远望去,田地里有好多人,都在忙碌着收割水稻。他转过身看到门上着锁,随即从斜坡向下走去,他前几年来帮过忙,知道大姐家的水田地在哪儿。他本想帮着忙活忙活,到那儿后发现大姐家的水稻已经收的差不多了。穆凤茹抬头看见穆宝齐朝自己走来,直了直腰,大声说:“你咋过来了?要帮忙可来晚了。”穆宝齐笑着回应说:“也不算晚,这不还得拉回去嘛!我来的正是时侯。”穆宝齐说完接过大姐手里的镰刀,一点一点地把剩余的水稻割完,然后打好捆。在地那儿头干活的大姐夫赵伟业也看到大舅子来了,走了过来,笑着说:“宝齐,啥时候到的?”穆宝齐说:“姐夫,我刚到,看你家屋门锁着,估计是在这呢,就过来了。”这时大姐穆凤茹插了句话:“爸妈身体咋样?宝财媳妇是不是快生了?”穆宝齐往前走了几步,说:“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儿,爸妈还是老样子,宝财媳妇生了个儿子,爸说让你们也高兴高兴,宝财去我二姐家了,我来告诉你们。”穆凤茹说:“这是咱们老穆家大喜事啊,桂华真有福气!”穆宝齐对着赵伟业说:“姐夫,还差多少没整呢?”赵伟业说:“都完事儿了,我这就去找牛车,好早点拉回去。”赵伟业说完沿着高高隆起的田埂走着,一路走到小河边儿,又沿着河边儿向东走去,走到桥边儿,穿行而过,消失不见了。这座桥有一定年头了,桥墩上长满了青苔,桥面由大小不一的长方体石块儿堆砌而成。护栏不高,五十公分上下,几根圆形立柱支起一根横跨东西的长条巨石。

半个小时左右,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皮肤黝黑,枯瘦如柴的老汉赶着牛车缓缓过来。他头戴草帽,帽子是倾斜的,替他遮挡着阳光。他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光着膀子,惬意自在,好像黝黑的皮肤可以免疫如火的骄阳似的。他嘴里哼唱着: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粉墙,五更夫人知道信。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七夕胆大佳期会。八宝亭前降夜香,久有恩爱难割舍。十里亭哭坏莺莺盼坏红娘,时时实难舍莺莺美。九里草桥别红妆,八水长安去科考。七世得中状元郎,六里宴前英雄会。五凤楼上把名扬,四方金印胸前挂。三杯御酒伴君王,两匹报马来报信。老黄牛不懂趣味,依旧晃着瘦弱的身体,迈着四方步。它的嘴上戴着笼头,舌头在嘴里反复搅动,唾液挂满嘴边儿,最后拉成一条细丝,垂落到地面。牛羊都要倒嚼,它们进食一段时间以后会将半消化的食物从胃里返回嘴里再次咀嚼。老黄牛边走边排着粪便,由于尾巴也在车套里,抬不起来,所以上边儿粘了很多新鲜的排泄物。此时成群的大瞎蒙正在叮咬着老黄牛,让它疼痛难忍,排泄物又吸引来一大群苍蝇,它不堪袭扰,来回甩动尾巴,试图驱赶。然而大瞎蒙和苍蝇飞了又来,不受丝毫影响。老汉却遭了殃,星星点点的排泄物落在脸上、身上和衣服上。他的心情瞬间降到了冰点,小曲也停了,嫌弃地用手擦拭着,然后挥舞着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老黄牛。老黄牛疼的直撅蹬,一时间没分清是疼痛来源,尾巴甩动的更厉害了。于是剩余的排泄物又甩了老汉一脸,接下来就是他们之间的博弈,没有赢家,都是输家。赵伟业坐在后面,有老汉挡着,所以才免遭此难。牛车来到穆宝齐身旁,赵伟业对着他说:“宝齐,赶紧上来,咱俩先从南头装车,让你姐在这边儿看着。估计一车装不下,还得来一趟。”穆宝齐右手一撑跳坐在车上,牛车穿行在稻田地中间,左右晃动着。俩人忙活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是把车装满了,剩的水稻估计还能装上半车。他们送回去了一趟,又来一趟,装完以后,穆凤茹拎起装吃的空筐,沿着自家前院坡田的垄沟回去了。把最后这半车卸完之后,老汉就赶着牛车回去了。刚收完的稻子水分大,为了避免发霉生虫,需要晾晒两三天,然后才能送去脱粒。赵伟业和穆宝齐继续干活,他们把堆在一起的水稻摊平,铺满了整个院子。在他们进屋之际,穆凤茹也做好了饭,她端出饭菜,三个人围坐在炕桌旁吃了起来。穆凤茹对着丈夫赵伟业说:“我回去待两天,给桂华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稻子干了,我也回来了,不耽误。”赵伟业说:“去吧,多待几天没事儿,稻子得多晒几天,省得有的没晒到发霉。”赵伟业说完又补充一句:“还有一会儿走的时候,路过供销社,买点东西带过去,也不能空着手去。”穆凤茹说:“知道了,那就买一斤红糖吧,补补气血。”赵伟业说:“你自己看着买吧。”三个人很快就吃完了,赵伟业靠着窗台躺着,他一动不动,正在缓解着疲劳。穆凤茹收拾碗筷,撤下桌子,然后把碗筷刷洗出来放进了碗架子。穆凤茹拿起布兜,和穆宝齐一起出发了,路过供销社时她按计划买了一斤红糖。她把装红糖的塑料袋口系好,然后放进布兜,布兜搭在右肩,俩人继续往家里的方向走着。

赵伟业不到六十,头上满是白发,给人的感觉很有城府,眼神透露出精明。他善于沟通,加上赵姓是村上的大家族,所以混的很混合。他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婚。老大赵常军,个头不高,头发稀疏,右侧眼睛视力异常,自从他小时候受伤一直延续至今,看东西基本都靠左眼。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右眼,可以看出黑眼仁很小,形状不圆润,似有棱角。他性格孤僻,说话做事一根筋,脾气又臭又硬,总是我行我素。妻子心直口快,不分场合,不分长幼尊卑,想啥说啥,人古怪,但不坏。俩人互相都看不上对方,口舌之争不断,像是打架,又不像打架。平常俩人都喜欢看对胡,农闲时一直扎在供销社看别人玩,偶尔也伸手玩儿两把。老二赵常春,国字脸,有很重的抬头纹,个头和身材都很匀称。他算是少年老成,心思很细腻,精明能干,从眼神就能看出来,属于外显型,是一个挣钱的好手。他的妻子有一双三角眼,长相不错,总爱穿着时兴的衣服。她浑身长满了心眼,不肯吃一点儿亏,眼神很邪魅,让人觉得靠近她就要吃亏或被算计。她总是往男人堆里扎,互相开着过格的玩笑,有时还有身体接触,和男人们打情骂俏,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她觉得自己是男人心里的焦点,所以总是得意洋洋,连走路都要昂着头。她觉得所有人都没她聪明,所以说话总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他们家里都是她说了算,可想而知,他们和老人、老大家的关系都不太好。三家分着过生活,老二家在村子最北边儿一排,西属第一家。老大在北属第二排,住的靠中间。

等到穆宝齐和穆凤茹到家的时候,屋子里聚满了人,都是左邻右舍。他们有的拿几个枣,有的拿几勺白糖,有的拿颗白菜,都是特意过来看望一下,送上祝贺。在这个贫穷的年代,家里能拿出点儿东西已是不得了了,物品虽然不多,人情味儿却很足。穆宝财一遍遍地感谢,自以为都是冲着街坊四邻的面子来的,殊不知,这都是余桂华处理关系得当争取来的。她的一个信念就是,家里虽穷,但也要人家高看一眼,不偷不抢,扎实干活,立住品行。邻居们待了一会儿,闲聊过后就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穆宝财分别送出大门外。穆宝财挺注重迎来送往,所以他总告诉穆波,来人要打招呼,送人要送到大门外。筐里装着邻居拿来的各种东西,满满的,穆宝财把它拎到一旁,放在了角落里。一大家子围在一起看着熟睡的胖小子,你一句我一句,有说有笑的。老爷子,话不多,看着孙子直发呆,过一会儿,又突然笑了起来,他上下各掉了四五颗牙,所以只能抿着嘴笑。这一辈人很看重传承,家业不大,也要后继有人。老太太,一会儿逗着孙子笑,一会儿又说:“这是谁家的孩子?”穆宝齐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他对大侄女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很有包容心,很有耐心,对大侄子更是喜欢的不得了。穆凤茹洗着一家人的脏衣服,穆凤英拿着抹布开始收拾屋子。穆波拿着爸爸做的纸风车跑来跑去,玩累了,爬上炕,拿到弟弟眼前问:“弟弟,要不要玩风车?”妈妈笑了笑说:“他那么小玩不了,等到能走能跑的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玩了。”穆波又问:“弟弟,什么时候可以走可以跑啊?”余桂华耐心地回答:“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领着他边走边玩了。”穆宝财负责给孩子换尿戒子,还有就是妻子的吃喝拉撒。等到两个姐姐忙完手里的活,就没什么地方用着他了,他也借此捞的了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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