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之下,儿女情长算什么?该来的还是来了。
天子又被迫出走长安。阉人田令孜挟持天子,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还能恢复往昔。
寿王少年英豪,领兵来救,于淤泥湖辖地追上。田贼余孽顽固,一场血战后,寿王得胜归去。一时间寿王呼声渐起,惹来天子暗恨。
她携着中毒昏迷的杰,跪在他面前时,他心中静水还是会再起波澜。
他还是不敌那声‘朱耶哥哥’。
天子下令缉拿杰,他率着鸦儿军殊死抵抗,直到朱全忠领着大军兵临城下。义子李嗣源哭求他保命,言河东并州恐经此一役,将再无复燃之机。他还是义无反顾,决绝冷漠。
老父当年为他娶的那名女子,在城破之日前夜来找他。带着一壶清酒和两个小菜,她立于城墙岩头,任风吹乱她整齐守一的髻。那一夜,她主动揽住他腰肢,见他始终都不肯碰她,含着泪收拾离去。
他记不清那女子走前说了什么,只一句‘郎君莫再负了痴心人,那样实在对不住奴家这些年,为郎君做的’,久久不能忘记。
夜色渐白,他自那女子走后,便一夜无眠。鸡鸣声起,突有一家中侍女慌忙而至,言夫人自昨夜便未归家,现在城里都寻尽了,依旧未见踪迹。他自然知道,轻描淡写的应了声‘晓得了’,便不再理会。
城破了,鸦儿军近乎全军覆没,并州城百姓皆人心惶惶。战后清点时,他这才在一片杂乱尸体中看到那个女人。几乎面目全非,唯有她腕处那双朱耶家祖传镯子,出卖了她。
听破城大军排查官说,那面目全非的女子,破城前夜潜进营中刺杀主将朱全忠。自不量力之人行自不量力之事,终了还不是被乱刀砍死,死相难堪。
他观之不言,一脸漠视。心中仿佛撕裂了一道口子,淌着血淋淋的伤口,他不再嘴上喊痛。那年,他二十九岁。
战后他曾一蹶不振,还好当时残部们不愿弃他,都留下来辅佐他东山再起。也就是自那以后,他开始醉心战争。
杰走前将何清瑶留下,说害怕她跟着回去受难。
可半年后她还是要走,他无论怎么恳求,她都不愿留下。只因寿王这次被抓回去,幽禁期间被另一阉人党派救出。
天子不日就薨了,听说是重疾难医。
朝中无主,天子又无子嗣,自来亦有‘兄终弟及’的古训。自然,受阉人党推崇,杰顺利成为大唐新的天子。
河东之地贫瘠,又连受战祸,皆生活贫苦。因不及长安皇城奢靡,自是有留不住她的理由。故,当何清瑶启程那日,他故意避而不见。最终,只有义子嗣源代他给她送行。
她告诉嗣源,她欠了一个人一生,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然后她转身头也没回的离开。那年,他三十岁。
失去一个人有多彻底,有时候只需一个转身就能看懂。可他竟花了十年!
匆匆岁月,他渐渐学会了恨。
他恨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城破那夜,去刺杀朱全忠的女子。他只知道她丢下自己了,那么狠心,那么无情。他也恨老父,恨其无能庇佑家人。要是当年,老父能一口回绝了大唐天子的使臣,他也不会去到那个叫长安的地方。他回忆里所有的人,他悉数恨过,唯独漏下一个叫杰的少年,和一个叫何清瑶的女娃。
往后二十年里,他不再提前尘往事,也不再朝长安的方向张望。仿佛某天醒来,他忘记了一切。唯独记得,他要为一个面目全非的女人报仇,去杀了朱全忠。
和朱全忠的账,一算便是十几年。
有时候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为了什么,总之这些年,他每日都在嘴边骂上几遍朱贼。
五十岁那年,老十三存孝车裂在他面前。那一地的鲜红和残碎的身体,让他大笑几乎发狂。一些奸佞还在继续说十三的坏话,他耳中听的分明,操起近侍佩刀便砍掉那奸佞头颅。他在众人惊呼声中,他又一次重重倒下。
只是这次,他不再如临山崩,而是千疮百孔的心,彻底被碾个粉碎。
直到浑浑噩噩行过人生五十岁的坎,他才一念散尽,皆因自私而错失了诸多美好。
十三的死,对他打击颇深。一夕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将这些年一直执着之事撒手不顾,他再也无心朝事。
整天醉生梦死,让他觉得活着越来越累。
直到某天夜半惊醒,他突感胸闷气慌,喉头一紧,口中咯血如涌眼。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哭喊,让他纷乱间,仿佛又一次想回家了。
夫人劝他将辖地大权交给儿子。他不再言语,杯中温酒一饮而尽后,往夫人怀里倒头大睡。
最后一次听到清瑶的消息,是从汴州传来的。
那日,宫人如常来他榻前禀读理好的奏章,他也如常喝着夫人喂来的温酒。宫人尖细的嗓音在耳侧萦绕,他依然昏昏欲睡。突然一个让他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从宫人口中念出,他惊得坐起,叫宫人再念一遍。
宫人重新翻回前页,小心翼翼地读,‘积善太后淫乱后宫,大梁天子以正视听,就地处以绞刑’。
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唤宫人再读。
宫人继续小心翼翼地读,‘积善太后淫乱后宫,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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