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罗曼宫廷。

年轻的王后牵着两岁多的小公主在寂静的长廊穿梭,她们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侍女,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国王并不重视这个来自异国的王后,尽管她为他带来了一顶王冠。

登上王位的拉夫十一世喜好享乐,热衷于将无处安放的过多热情播撒在除了他的合法妻子外的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他身边的情妇换得比贵族的礼服还快,有人调侃,罗曼宫廷里只有两种女人,国王的女人,以及王后。

今夜又是一个喧嚣的夜晚,花厅宫里的音乐吵得半个王宫都能听见,女人们的笑声混合着醇厚的酒香四处蔓延,贵族们带着自己的妻子女儿们前来赴宴,他们并不认为妻子成为国王的情妇有什么丢人的。

国王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他会赐予自己的情妇大量的财富,给情人的丈夫以爵位、土地,一拍两散后也不忘记安抚她们,如果能有孩子——那就更好了,在王后没能生下婚生子的时,生下国王的长子,哪怕那是私生子,也很有可能继承未来的王位。

想想看,那将是多么大的荣耀!

亚曼拉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花厅宫里的笑声,准确地从中辨认出了属于自己丈夫的声音。

年轻的王后站在阴影里,像是一尊冰冷僵硬的石膏像,年幼懵懂的小公主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要是被自己心爱的母亲牵着,她就不太关注外界的事情,此刻她正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一只路过的蚂蚁身上。

亚曼拉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思考着。

首先需要确认的是,她从未期待过这一段婚姻。

在她十四岁时就定下的婚姻完全是出于责任、国家和种种类似的原因,总而言之,需要成为王后的是亚述公主,而并非“亚曼拉”这一个体,亚曼拉能够很清楚地分开这两者的区别。

作为亚述公主,她需要履行作为未来女王的责任,联结罗曼和亚述的关系,同时按照之前的婚前协议,为罗曼君主诞下一个合法继承人,以接过罗曼和亚述两顶至高的冠冕。

这一切的责任和义务里,从未有过“爱情”“关怀”之类温情词汇的存在。

所以亚曼拉也从来没有奢求过获得丈夫的“爱”。

但当她真的面对这一切时,作为女性的本能还是令她有些错愕。

拉夫十一世的冷待过于明显,简直是有种古怪莫名的恨意,亚曼拉无从知晓这种异样的来源,直到某一次看见醉酒的国王凝视桑夏的眼神,她忽然从那个怀疑、厌弃的眼神中顿悟到了某种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也许,拉斐尔的出生并不如她曾经认为的那样,是个全然的秘密。

在之后的隐秘试探里,亚曼拉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

拉夫十一世对圣桑丁庄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有所耳闻。

他怎么可能知道?

是谁告诉他的?

拉斐尔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

亚曼拉确信当年带入圣桑丁庄园的仆人都是她的亲信,父亲为了她这次意外的生产耗尽了精力,想尽办法要保住这个秘密,她知道庄园里的仆人在拉斐尔出生后不久就陆续被迁移到了其他地方,更不可能与外界沟通,远在罗曼的拉夫十一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在拉斐尔失踪五年后,亚曼拉终于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她现在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夺走——甚至很可能杀死了她的长子。

一个柔弱的婴儿,被仇恨着他的人掳走,难道还能寄希望于那个人对孱弱的婴儿大发慈悲吗?

年轻的母亲在夜里无声地哭泣,为自己死在不知名之处,已经腐烂在黄土里的孩子哀悼。

拉夫十一世也不是什么愚蠢的傻子,他显然从这些隐晦的试探中意识到了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暴露,这对尊贵的夫妻并没有傻乎乎地当面争执,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对枕边人的敌意和仇恨都攀升到了最高点。

一个在婚前就背叛了他、与别的男人生下私生子的妻子。

一个残忍夺走妻子无辜的新生儿、在婚姻中不断折磨羞辱她的丈夫。

想象力最丰富的戏剧家也无法创造出这样荒诞滑稽的剧目。

碍于罗曼和亚述的外交,国王与王后在外人面前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礼貌,但私下里两人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拉夫十一世开始试图用不引人注意的手段杀掉自己的妻子,亚述的王冠可以由桑夏继承,在小女王尚未成年时,这个庞大帝国无疑只能由她的父亲摄政,他还能洗刷掉自己的耻辱,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而亚曼拉也不甘示弱,尽管拉夫十一世处处留情,希望能尽快生下一个替代桑夏继承王位的儿子,但在亚曼拉严酷隐秘的手段之下,没有任何一个情妇能成功生下拉夫十一世的孩子。

无论拉夫十一世如何戒备警惕自己的妻子,他甚至拒绝和亚曼拉同桌吃饭,更拒绝让任何与亚曼拉有关的人进入自己的厨房,并且每天更换所有餐具,可无论他怎么小心,亚曼拉依旧成功地在他的饮食中放入了慢性毒素。

这场厮杀悄无声息,除了国王夫妇最为信任的人以外,谁都不知道罗曼宫廷中曾经发生过这么恐怖的谋杀。

不过圣主或许还是怜悯眷顾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教历1069年,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十二年后,从教皇国传来了一封信。

教皇在贫民窟找到了一个名为拉斐尔的孩子,让他进入了翡冷翠神学院就读。

在寂静的罗曼宫廷中,那不过是一个无比寻常的深夜,挣扎在恶意和漩涡中的年轻王后握着这封信嚎啕大哭,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挖出自己的心脏,亲吻那个还流淌着滚烫血液的器官,像是托举着多年前那个新生的婴儿。

多么稚嫩,多么幼小,多么柔软。

他的骨头都没有长好,被抱在她怀里,就像是一团棉花,一团一触即会消散的云。

他现在已经十二岁了,从一团在母亲怀里啼哭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小少年,他现在怎么样?多高了?长得像她吗?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爱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他和她一样喜欢骑马吗?还是像他的父亲一样热爱文学?他有疑惑过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吗?

亚曼拉把双份的爱给了桑夏,两个晚安吻,两个睡前故事,两首童谣,两朵玫瑰,两份玩具和两份生日礼物,她的小天使死在了十二年前的深夜,白昼的太阳无从知晓这些丰沛爱意的来由,直到今夜,死去的天使再度重返人间。

亚曼拉呼告所有她所知晓的圣灵的名讳,冷酷的政治家和永远理智的女王第一次这样虔诚地将自己交付给虚无的宗教,为着她失而复得的长子。

在这十二年里,她不遗余力地支持修道院和福利院的慈善事业,她给育婴院修建房屋、招聘保育员,几年后,算着拉斐尔到了可以读书的年纪,她去翻修修道院的图书室,然后平整马场,给孩子们准备耐穿的衣服,她看着每一个孩子,都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拉斐尔。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