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
雨声。
模糊的女人的歌谣。
拉斐尔在灼烧般的痛苦中忍耐着。
他早就习惯了忍耐痛苦,无论是被打断骨头,还是被刺穿心脏,他近乎一个殉道者般接受着命运对他的折磨,然后从痛苦里站起来,等待迎接下一次折磨。
他知道自己在生病,被高热夺取的大脑里仍旧残酷地保留着一小块清明的地方,他用这点理智思考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切割掉那些在他身体上肆虐的疼痛,尽力地去回忆其他事情以转移注意力。
翡冷翠的市政规划,加莱的政变,罗曼最近的动向……还有亚述,对了,还有亚述,亚述的女王真的死了吗?
拉斐尔并不太相信这个消息,这很可能是朝圣天盟放出来用以动摇南方萨尔贡王朝军队的谣言,在只有女王一个主心骨的军队里,这招无疑非常有用,但是只要女王在众人眼前露面,这个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它之所以能被当做一个可能性的猜测送到他桌上,很可能是因为女王现在无法现身。
不一定是死亡,也许是受伤了,或者是疾病。
拉斐尔更倾向于后两种。
他以为自己在认真地思考,但昏暗的背景中若隐若现的歌声总是打乱他的思绪,拉斐尔又恍惚着反应过来,也许他现在正在做梦。
他总是做这个梦。
海浪和潮水,昏沉摇晃的一切,击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还有永远不会停歇的模糊的女人歌唱。
他后来从桑夏那里得知,那首歌是亚述的民谣,他那个传闻是娼妓的母亲,也许正是亚述人。
母亲,多么遥远的词汇。
提起这个称呼时,拉斐尔每次想起的就是来自费兰特母亲莉娅身上的香气,那种气味在之后闻遍了各种昂贵香料的拉斐尔看来并不怎么迷人,廉价的香粉、即将过期的香水,混合着下城区弥漫的潮湿气味,组成了莉娅身上特有的味道。
但那个女人天生具备母性,她的手指柔软温热,脸颊饱满,长发蓬松,眼睛里闪烁着泪水似的温柔,她抱着小小的拉斐尔时,就像是圣母环抱着自己的圣子。
拉斐尔当时真心实意地嫉妒甚至仇恨过莉娅的孩子。
不过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拉斐尔已经不再是贪恋母爱的愚蠢小孩,他心里要装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反而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什么空间。
拉斐尔从这个让他不那么愉快的梦境里抽身出来,迷迷糊糊中听见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交谈。
“……温度下降……”
“……再注意一下……冷水……”
他的意识很快又被拉入了那片宁静里,但这次,他感觉好像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四月,亚述进入了雨季,这片辽阔的土地被天神所眷顾,一年四季雨水丰沛,而在四五月,海风吹向大陆时,更会带来充足的降水,在亚述人的神话中,这是长生天为死去的儿女们流下的眼泪,而那些死去的魂灵将在这场大雨中洗刷所有罪孽,重新进入轮回。
但亚曼拉并不喜欢这个故事,甚至可以说,她非常讨厌雨季。
她这一生最大的伤痛,就来自这场大雨。
可能她这辈子就是和雨天犯冲,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仅打乱了她的作战计划,还让她的卫队中混入了刺客,再次加重的伤势让她无法再出战,这显然给了朝圣天盟散播谣言的机会。
亚曼拉知道她死了的消息现在肯定已经像瘟疫一样飞遍了整个亚述大陆,也许已经蔓延到了叙拉古半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阿淑尔的搀扶下套上轻便的甲胄出去转两圈,以证明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这样逞强的举动就是让她的伤口再次裂开,甚至陷入高热的昏迷。
不过女王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多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消磨掉她曾经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强健,这场来势汹汹的疾病只拖住了她两天的脚步,而后她就以令所有医生瞠目结舌的速度开始康复。
到了第三天,她已经能够勉强活动自己受伤的肩膀。
为了照顾受伤的女王,军队撤回了城市,女王被安置在了一座庄园里,阿淑尔推着餐车进门,就看见女王又坐在了床边,正在缓慢地尝试运动自己的右手。
“您太心急了。”女官无奈地叹气。
她将餐车上的食物一盘盘端下来,摆在窗边的桌上,听见女王说:“没有人会等待我康复,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关键点——把地图拿来,我们现在在哪里?”
听见这个问题,阿淑尔的脊背僵硬了一下。
她的迟疑令女王有些疑惑,亚曼拉轻轻提高了一点声音:“阿淑尔?”
女王疑惑地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等她听见那个从表妹口中吐出来的地名,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如同一道闪电,摧枯拉朽地劈开了她的所有心防。
“圣桑丁庄园,”阿淑尔用带着点莫名谨慎和悲哀的语气说,“我们在圣桑丁庄园,陛下,附近只有这里可以供您安歇。”
圣桑丁庄园。
这是她父亲赠送给她的庄园,但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是在二十五年前。
“那天好像外面也下着这么大的雨,”亚曼拉轻声说,“我痛得要命,在我之前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折磨,我以为德拉克洛瓦的离开就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情了,然后我发现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关卡。”
阿淑尔将一杯麦拉达放到桌上,轻声问:“您后悔了吗?”
亚曼拉仿佛笑了一声,决然地否认:“不,我从不后悔,直到现在,我也得说,生下拉斐尔是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事情之一。”
随着这句话落下,窗外轰然炸响了一道惊雷,如同天神为此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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