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拉斐尔可太熟悉这个了,他们想要一个雪白的、漂亮的、悲悯的,像神一样的形象,用以寄托无处安放的苦痛,在这个混乱动荡的贫穷时代里,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生命里全都是流不尽的苦水,这太多太多的苦难无处可去,只能寻找一个东西倾倒。

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教皇就是承载苦难的对象——他当然也曾这么想过。

视线里的人群变得更加挤挤挨挨起来,人们的衣着也从整洁华贵变得破烂脏污,教皇出巡的队伍走到了贫民区附近,比之前更为庞大的人群挤在两旁,他们用渴求的眼神注视着车驾上的教皇,拉斐尔侧过脸,看见一群衣不蔽体的孩童踩着污水在人群后飞奔,追逐着车驾往前。

多么熟悉的场面,他一生中见过两次教皇加冕仪式,第一次看见教皇加冕出巡时,他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

赤/裸的脚踩在粪水横流的脏污泥地上,很容易被埋藏在里面的尖锐物体划出伤痕,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鞋子是非常昂贵的东西,只有好人家才买得起,至于他这样的弃儿,就只能用麻绳缠住双脚,作聊以自/慰的防护。

是啊,弃儿,有谁能想到,现在端坐在明珠和黄金丝绸中、高高在上的新教皇,竟然也曾经是奔跑在脏污泥水中,靠偷窃为生的低贱乞丐呢。

命运啊,真是无常。

拉斐尔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看着仪仗队在前方转折,重新踏上返回的道路。

教皇作为信仰的至高主宰,在全世界都拥有许多由教徒献上的财富,但他个人最主要的领土就是以翡冷翠为主体的教皇国,这个只有某些大国一个都城大小的城市掌握着全世界的信仰,是上亿教众心中的圣地,尽管武装力量相对其他国家薄弱到近乎于无,但没有一个国家能轻视它的存在。

新的教宗继位,基本上所有的国家都派出了使者参加这场加冕典礼,他们等候在圣荆棘大教堂内,听着恢弘的管风琴声,一边在心里猜测教皇的车驾到了什么地方,一边回忆着这个杀出重围的幸运儿的资料,有腿脚快的仆人偷偷上来,报告教皇的仪仗队已经进入了神迹广场,使者们纷纷站起来,调整面部表情,用最庄严虔诚的神情迎接这位神的人间代行者。

唱诗班年幼的孩童们舒展开嘹亮的歌喉,他们都是教廷百里挑一特地为教宗加冕选出来的点缀,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天使般可爱的样貌,眼神纯真无辜,洁白圆润的脸蛋仿佛新生的百合花,穿着教廷统一发放的白色长袍,小小的手里捧着白蜡烛,那点光晕照亮了孩子们的脸,让他们仔细比对挑拣出的金发犹如披着碎金闪闪发光。

“神赐恩典,何等甘甜,令我今日得赦免;

前我失丧,道路不返,混沌蒙昧终开解。”

悠长的童声交织回荡,一重重管风琴音随之上升,圣荆棘大教堂结构特殊,墙面和地下都有传音的管道,经过墙面反弹的歌声好像是从天穹上落下来的,飘飘忽忽坠落,声音里属于人的特性被彻底洗去,仿佛真的有天使在云层之上吟唱着华丽恢弘的诗篇。

第一次见识到圣荆棘大教堂威力的使者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两扇沉重的黄铜大门被两名骑士用力推开,他们全身上下都笼罩在甲胄里,像是沉默雄伟的骑士塑像忽然有了灵魂。

雕刻着吹号天使和奉迎圣母的浮雕大门轰隆打开,红毯之上,一个身形纤瘦的人慢慢地踏着歌声走来,身后的光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种要将他融化的错觉。

当年轻的教皇踏进圣荆棘大教堂时,管风琴和儿童的歌声们同时到达了巅峰。

“圣人见幸,天赐恩典,使我得爱闻福音;

喜乐颂赞,在父座前,恩惠绵长蒙得救。”

海潮般恢弘的乐声铺天盖地而来,在教皇经过时,所有人都脱帽弯腰,视线之中只有猩红灿金的祭披和雪白的法袍,滚着珍珠宝石的冕服折射出淡淡的彩色光晕,恍花了大使们的眼睛。

不愧是教廷……有人在心里暗暗想,光是这一件教皇冕服上的珠宝,拆下来都能做一个国王的王冠了,如果塔克莱的国王当年有这么一件冕服,那他也不至于因为付不起雇佣费用而被雇佣兵削掉脑袋。

由此可见,教廷的油水实在丰厚,那些愚蠢的民众、猪猡、羔羊……随便什么,手里的东西真是不少,但他们宁愿向教廷缴纳高额税费也不肯面见国王的税务官,虚假的信仰竟然也能越过俗世的王权吗?

使者们心思各异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教皇,随着他经过的步伐礼貌地行脱帽礼,拉斐尔余光里看见一堆颜色和毛发密度各异的头顶,视线没有丝毫偏移,随同大使们共同出席盛会的夫人们则提起过分绚丽夸张的大裙摆,向年轻俊美得有些过分的教皇屈膝。

“恭贺您,冕下。”当他经过首排长椅时,一个温柔低微的女声轻轻传入他的耳朵。

碍于礼仪,拉斐尔只是微微侧过了脸,看见一张青春的少女面庞,和周围老态龙钟或年富力强的男性相比,她实在纤弱得像一枝含苞的花儿,但是这支花儿肩上斜带着象征身份的深蓝色绶带和胸章,腰间配着短剑,只不过是短短一瞥,飒爽利落之气扑面而来。

拉斐尔不能停下,于是礼貌地向她颔首微笑,越过了这里,踏上红色羊绒地毯铺陈的台阶。

沉重的金色高背椅上安放红天鹅绒坐垫,椅背上都是繁复的雕刻,两个手执权杖的小天使交叉权杖一左一右护持两端,握着百合的天使目视下方,手持利剑的天使直视前方,象征着权力的交汇、主对教皇的庇佑以及对他人的震慑。

这件精美如艺术品的东西美则美矣,世间万千的词汇和赞美都可以托付在它身上,哪怕是国王的王座恐怕都没有它华贵,但它的设计者却好像完全没考虑过使用者的感受,浮雕的纹路异常硌人,坐在上面需要时时刻刻挺直脊背,有种上刑的感觉。

拥有了它五年的拉斐尔当然有资格做出这样的评价。

年轻的教皇单手拖拽着厚重的猩红法袍边缘,在椅子上坐下,把半人多高的权杖斜斜依靠在腿边,另一只手托举着缠绕荆棘的圣球,权杖顶端是硕大的宝石,设计类似于剑柄,他安坐在高背椅上,姿态和容貌神圣威严,和悬挂在教廷长廊上的无数油画一模一样。

权杖象征主赐予其牧守子民的权力,教皇有权代神降下烈火和惩罚,以绝对的暴力惩治异端、护卫信徒,荆棘圣球则意味着他成为了背负世人罪孽的化身,是代神行走世间的独一无二的至高主宰。

精神和信仰世界的新任君主端坐金椅之上,下方是黑压压低头俯首的人,巨大的落地拱形花窗照入阳光,将他拥抱在一片纯洁的光芒里,这一幕被教廷画师永远地留在了画布上,成为了神圣长廊中高悬数百年的传世之作,它象征着教皇西斯廷一世辉煌且波澜壮阔的一生的开端,是这位世界的君主走上王座、在大陆和海洋上掀起以拉斐尔为名的风暴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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