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昔昭。”

听到天寿帝叫自己的名字, 毫不夸张的说,孟昔昭感到了一股电流从背后滋的一下直达天灵盖。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生死一线间了。

孟昔昭转过身,别说哭了, 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是深深的低着头:“陛下。”

三皇子怕天寿帝敌我不分把他迁怒上, 孟昔昭也怕啊!他之前都是想象, 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天寿帝发怒的样子,哪怕他不是他的暴君爷爷, 孟昔昭也有点犯怵。

万一他迁怒自己,觉得今天这事是自己惹出来的, 那他的仕途, 就可以宣告终结了……

安静的氛围中,天寿帝问孟昔昭:“你从鸡鸣寺买的是什么佛经?”

孟昔昭一愣, 连忙回答:“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就属这篇经书字数少,所以他一口气买了两本。

天寿帝听了,没发表什么意见, 却突然吩咐秦非芒:“去, 拿一份纸笔来,让他写。”

孟昔昭:“……”

他还没什么反应, 孟旧玉却一副天快塌了的样子, “陛下,犬子只抄写了几日, 怕是写不出几句来,恐污了圣目……”

天寿帝看他一眼,觉得有点累, 懒洋洋的往后一靠,“无妨, 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甘太师本来一直揣着袖子装木头,听到这一句,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天寿帝。

孟旧玉两年前才当上参知政事,再之前,他是吏部尚书,十年前孟旧玉为什么能被派出去抄詹慎游的家,一是因为,那时候他刚混进权力中心没多久,地位在奸臣集团里最低,二是因为,那时候他的职位是中书舍人,这个职位本来就是起草诏书、下发政令,相当于皇帝秘书一样的地位,他出面抄家,正合适。

也就是说,孟旧玉进入天寿帝身边的核心圈子,其实才十年多一点,这十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孟旧玉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点点赢得了天寿帝的信任。

而甘太师不一样,人家打一开始,打把女儿乖乖的送进宫中开始,就跟天寿帝特别亲近,可以这么说,连秦非芒,都没他这么了解天寿帝。

所以刚刚听到天寿帝的语气变化,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发现,天寿帝已经不怎么生气了。

他这人就这样,十分任性,十分随心所欲,刚才看着是特别的生气,但把罪魁祸首收拾了,他又能立刻恢复过来,继续享受他的尊贵人生。而他能这么快的恢复,就说明,其实他已经相信孟昔昭跟此事无关了,只是帝王多疑的性子,要他必须验证一下,验证得好,万事大吉,验证不好,嗯……

甘太师下意识的看向孟昔昭,后者被孟旧玉担忧的看着,低着头,颇有几副被吓到的模样。

很快,秦非芒拿着纸笔来了,别的内侍还搬来一张桌子,众目睽睽之下,孟昔昭有点为难的看向天寿帝,后者却忽视了他求助般的眼神,一定要看着他默写经书。

不是说你一直在练习吗?

心经就那几句话,你要是真的练习过,肯定能写出来。

挠挠头,孟昔昭伸手,抓起笔。

一看他那抓笔的姿势,孟旧玉就想晕过去。

跟抓筷子似的!

孟昔昭却浑然不觉,已经开始在纸上写字了,一开始写的挺快,后来就越来越慢,再后来,他冥思苦想,却怎么都写不出来了。

最后他只能红着脸,直起腰:“陛下,微臣就记下了这么多……”

秦非芒把宣纸小心翼翼的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秦非芒微微挑眉,等到转身之后,他又恢复了那个谦卑的内侍模样。

把纸张呈给天寿帝,天寿帝打眼一看,发现孟昔昭最起码背下了一半,只是磕磕绊绊,有的地方还有错别字。

天寿帝感觉挺正常,毕竟孟昔昭的学问如何,大家都知道,他要是能全部背诵下来,那才奇怪呢。

这字确实不咋样,但也还好,能看清写的是什么,字里行间,也有几分优美的风格。

把宣纸折起来,放一边,天寿帝问他:“这不是写的还可以吗?怎么就到了会亵渎佛祖的地步了?”

孟昔昭小声回答:“这是练了几天的成果,一开始,确实是亵渎佛祖……”

天寿帝听了,还挺好奇,让他再写几个心经里没有的字来看看。

孟旧玉听见这话,有种想上去捂住天寿帝嘴的冲动。

你还有完没完了啊!我儿难道还会骗你吗!

但很显然,作为孟昔昭的爹,他心里也是一点底都没有,他太知道孟昔昭有多能唬人了……

他生怕孟昔昭被拆穿,看着秦大官手中的宣纸,几乎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而那张纸上,有孟昔昭新写的一句唐诗,非常明显,和刚才的经文是同一人写的,但这横撇竖捺,就跟三岁小儿写出来的一样。

是真丑啊。

天寿帝都有点想笑了。

现在他是彻底信了,孟昔昭最近一定没少练习抄经。

他挺满意的,就对孟昔昭说:“多加练习,朕等着看你练好的成果。至于那长生牌,也是你有心了,说破就说破,佛祖没有那么小气,你不必这么谨慎,大不了,你再多捐点香火钱,让佛祖原谅你就是了。”

孟昔昭:“……”

说破的人是你,掏钱的人却是我?

然而孟昔昭还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只能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仿佛在说,不愧是陛下,就是比我聪明。

赏了一套文房四宝给孟昔昭,然后看看他那双一哭就红的兔子眼,天寿帝想了想,又赏了他一顿午饭,哦不,两顿,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孟旧玉的。

然后他就把这群人全都轰出去了,只留下甘太师,跟他一起共用午膳。

看看,这就是区别待遇,别人赐午饭,要自己拿出去吃,而甘太师,可以留下跟天寿帝一起吃。

不过孟昔昭更喜欢这种安排,对着天寿帝吃饭,他怕自己消化不良。

从始至终,天寿帝也没再提太子、或是三皇子的事情,仿佛孟昔昭今天被叫进宫来,就是为了领这几盒御膳。

这种心态也很好猜,三皇子干了丢人的事,天寿帝虽然惩罚了他,已经解气了,但还是嫌丢人,所以他不想提。在场的人要是聪明,就知道自己出去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今天最倒霉的人,估计不是三皇子,而是无辜被叫过来,看了两场大戏的耿枢密和尚将军。

他俩原本还打算着出来以后,对丁醇敲打敲打,现在,赶紧跑吧,赶快离开这些是非之人、和这个是非之地。

这两位是武将里的大佬,一个管所有将军,一个管中央禁军,他们之前听过孟昔昭的名字,也知道孟昔昭在天寿帝面前比较得脸,只是一直都没放心上,估计以后,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

这是个厉害的后生……瞧那该哭就哭,该说就说的架势,扪心自问,哪怕易地而处,换成他们面对今日的情景,恐怕也不会像孟昔昭表现的这么好。他们肯定是先慌后跪,拼命的对天寿帝表忠心,天寿帝也吃这套,但绝不会在之后还赏给他们东西,不甩脸子把他们轰出去就不错了。

尚将军感觉,自己可以学学孟昔昭,活到老,学到老嘛。

耿枢密则悄悄打量了一下孟昔昭,怎么就这么巧?三皇子诬陷他的事情,反而成了他展现忠心的事情。

而且这还不是他主动展现的,是别人逼出来的。

不一般,不一般呐……

他俩快步离开了,丁醇跟在孟家父子身后,感情却极为复杂。

他在朝里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孟参政,然而今日他这条命,却是孟参政保下来的。

而孟昔昭,他本以为这个陌生人今日必然是死定了,谁知道他不仅好好的走出来了,还带着他一起走出来了,孟昔昭和三皇子打断了天寿帝的兴致,他也免了再跪上几个时辰。

有心想过去道一句谢,但想了想,丁醇还是默默的走在后面,不打算跟这对父子产生什么瓜葛。

此时,孟昔昭根本不知道后面走的人是丁醇。

他和他爹现在都是一脸的面无表情,直到走出宫门,上了马车,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种不太现实的感觉。

孟昔昭抱着那些食盒,他张嘴要说话,孟旧玉却摆摆手:“回去再说。”

孟昔昭只好闭嘴。

这件事刚发生,还没传到别人耳朵里,参政府也不知道两位主子居然过得这么惊险,孟夫人出去检查铺子了,孟娇娇又出去会她的手帕交,孟昔昂今日倒是休沐,正在家看书,但孟昔昭和孟旧玉回来就直奔书房,根本没给他问问情况的机会。

进了书房,孟旧玉把所有人都轰出去,把书房门关上,他才猛地扭过头,伸着手,指着孟昔昭的鼻子。

“你、你……”

他的手微微颤,一是生气,二是后怕,今天真的是棋差一着,孟昔昭就完了!

是,天寿帝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杀人,但他是皇帝,他想要人的命,还用得着必须师出有名吗?今天放过你,不用这个名义治你的罪,但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捏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出来,把你、甚至你全家都弄死。

要不然,詹慎游怎么死的?!

孟旧玉才不信孟昔昭在昆玉殿说的话,他突然攥紧了拳头,怒斥他:“你现在说实话,你和太子,到底认不认识!”

孟昔昭抿了抿唇,他垂着眼,说:“认识。”

虽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孟昔昭承认,孟旧玉还是有种脑瓜子嗡嗡的感觉。

“你们、你们……”

孟昔昭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软肉,感觉都到这地步了,还是别挤牙膏了,干脆一起说了吧。

“我们是朋友。”

孟旧玉瞪起眼睛,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孟昔昭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初一那天,我确实是去找太子的,宁王没看错,甚至上个月初一,我也去找太子了,哎,实话跟您说吧,我跟太子已经认识快四个月了,我们经常一起吃饭谈天,不寻天您知道吧?陛下来之前,我就请太子来过,是他说陛下一定会喜欢这里,我才心里有了底,大张旗鼓的张罗。”

孟旧玉无声的看着他,孟昔昭也默默的等着,等了大约半分钟,孟旧玉突然眼一翻,缓缓倒地。

孟昔昭:“…………”

不至于吧!这就吓晕了!

只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他被李淮吓晕,现在孟旧玉就被他吓晕。

究其根本,是因为詹不休在孟昔昭心中、和太子在孟旧玉心中,地位是一样的。

那就是一个大杀神啊!!!

孟昔昭赶紧把孟旧玉扶起来,用力的掐他人中,孟旧玉很快就醒了,看见孟昔昭这张小白脸,顿时悲从中来:“当年你刚生下来,我就应该把你放盆里溺死!——”

孟昔昭抽了抽嘴角:“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已然长大了,您就是再不愿意接受,也必须接受。”

孟旧玉:“…………”

老话说的是真对,儿女就是爹娘的债!他当年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跟夫人生三个孩子,就该一个都不生,清净!

不错不错,孟旧玉已经有成为大齐丁克先驱者的觉悟了。

……

挥开孟昔昭的手,孟旧玉自己爬起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颤巍巍的,看着一瞬间就进入了风烛残年的状态:“不行,我得、我得想想。”

孟昔昭坐他旁边,有点好奇的问:“您要想什么?”

孟旧玉愣愣的看着前方,表情一片空白:“自然是想想如何保全夫人和娇娇,或许大郎也有的救,应天府是不能待了,老家也不能回,那边跟匈奴离得太近,不如去巴蜀吧……听说巴人王刚被抓,巴蜀一带由当地官兵掌控,那里易守难攻,是个天然的小王国,去了那,多带点银钱,应该还有一条生路……”

孟昔昭:“…………”

您还挺聪明,跟男主角想一块去了。

他问:“他们几个跑过去了,那我呢,还有爹,你呢?”

孟旧玉扭过头,空白的表情瞬间又变成了悲愤:“不孝子!你还有脸说?!你我二人自然是留在这里断后,乖乖等死!”

孟昔昭默了默,看着他爹,很真诚的说:“可我不想死,也不想您死。”

孟旧玉:“……那你倒是别干那些要人命的勾当啊!”

孟昔昭叹气:“爹,你别这么悲观,我又不傻,你看我都跟太子认识四个月了,不是也没人知道吗?”

孟旧玉瞪他:“宁王就知道!”

孟昔昭:“那宁王现在处境如何?”

孟旧玉被他问住了。

但他还是觉得不靠谱,“你以为人人都能跟宁王一样蠢,你以为你总能防得住?早晚有一天,这事会被捅出来,更要紧的是,有了今天这一遭,等这事再捅出来的时候,咱们一家就都没命了!”

孟昔昭表示认同,没错,二次曝光的话,孟昔昭就是把佛祖真身请出来都不管用了,天寿帝一定会暴怒的。

“所以不让它被别人捅出来不就行了吗?我也不想总是偷偷摸摸的,仿佛我家有正室,还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一般,爹,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正大光明的和太子走动了。”

孟旧玉:“…………”

他倒是没觉得孟昔昭在说大话,他就是十分的想哭。

“太子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你就非得跟他结交?!他的太子之位就是个靶子,早晚要换给六皇子,你、你好好当你的鸿胪寺少卿不行吗?哪怕你爹我,也不敢掺和进皇子之争里面啊!”

更何况,孟昔昭的眼光还如此之差,一上来就看中了那个最没可能继承大统的!

孟昔昭听着孟旧玉的话,感觉他爹今天是真被逼急了,不然的话,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可是爹,六皇子继位,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孟旧玉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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