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竹不露声色从太子掌中抽出手,对耀灵帝行了一礼。
“陛下,臣年纪尚少,资历浅薄,太保一职,实属能力不及,不如...陛下换成金银珠宝,赏赐于臣可好?”
耀灵帝很满意眼前少年如此识大体,龙抓一挥,赏赐下珍宝无数。
殿下的文武百官瞧见了,心中暗暗羡慕,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像姜少傅一样兴趣广泛,涉猎旁门左道,从而错过这次崭露头角的机会。
一时间,倒是没有人质疑姜少傅出身书香门第,为何会去学下九流的口技,还随身携带着罕见的骨哨。
皇城司办事风行雷厉,在天黑前就撬开了萨满大巫的嘴。
登华宫内,莲花熏炉升起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耀灵帝刚刚服下安神汤,虚弱歪倚在紫檀木镂雕龙椅上,手撑额穴,眼底布满血丝。
皇贵妃站在耀灵帝身侧,眉眼温婉,轻轻为他推拿头穴。
女子十指纤纤,指尖萦绕的檀香沁入脾肺,让耀灵帝卸下一身倦意。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时常觉得疲惫,精神更是莫名感到倦怠,有时候只批上一个时辰折子,便疲倦得睁不开眼,今日这场法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自古以来,又有那一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不老,耀灵帝亦不能免俗,为此他还设立清丹局,每月命仙师献上滋神养体的丹药,定期服用。
可大把的金丹如倒豆子般吃进肚,耀灵帝却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仿若沙漏里的沙子,每时每刻都在悄悄流逝。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越发不安,越想要牢牢抓紧手中的无上权势。
须臾后,一位内监走进寝殿,尖细着嗓子禀报道:
“启禀陛下,皇城司使请求面圣。”
耀灵帝充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点了点头,准了。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赤色四爪飞鱼纹刺绣,腰佩绣春刀的皇城司使进入殿中,此人行礼后跪在耀灵帝面前,沉声道:
“启禀陛下,萨满大巫受不住酷刑招了,承认是甘泉宫的康妃娘娘指使他在虞祭大典上假装被先皇后降神,诱导陛下下旨将太子禁锢北凉,至于香鼎里突然断掉的长恒香,也是康妃买通熏工,在香料里做了手脚。”
按在头穴上的手指猛地一颤,耀灵帝侧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皇贵妃。
“陛下赎罪...臣妾实在没想到康贵妃她...她竟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何止是你,朕亦不曾料到会是她...”
耀灵帝紧蹙浓眉,不解问道:“你们可有审问出来,康妃为何要谋害太子?”
跪在鎏金方砖上的皇城司使面色凝重,迟疑了一下,道:
“回禀陛下,康妃她的父亲正是前任司天监主薄...此人便是三年前在除夕宫宴上被太子割掉舌头,活活让口中淤血呛死的康主薄。臣还查到,康妃在此事上谋划已久,她指使身边侍女勾搭上萨满大巫,许下事成后,便准二人出宫,给予他们金银地契...”
“毒妇!简直是猪狗不如!”
耀灵帝脸色铁青,扬手拂到桌案上的牡丹琉璃花樽。
哗啦一声响,牡丹琉璃花樽碎裂迸溅。
暖阁内的宫女们何时见过耀灵帝发这么大火,皆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传朕旨意,罢黜康氏妃位,赐这个毒妇腰斩,康氏一族,男子处死,妻女一律充为军奴,送去...送去雍州大营。”
耀灵帝脸色青紫,几乎是嘶哑着吼出这道圣旨,随后无力地仰到在椅背上,整个人如搁浅在岸滩上的鱼,浑身是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快去取来陛下的凝神丹。”
皇贵妃见状,忙命内监取来金丹,就着一盏温水给耀灵帝送服下丹药,搀扶起皇帝躺到黄花梨拔步床上。
耀灵帝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女子柔嫩的手指不轻不重按压在头穴上。
鼻尖拂来若有若无的檀香让他渐渐想起来,曾几何时,琳琅也会在他批阅奏折疲倦时,用那一双柔荑为他排忧解乏。
那时,他好奇询问琳琅为何喜欢用檀香?
女子低下头莞尔一笑,轻声说她性子火烈,有些时候容易冲动和陛下拌嘴,平日里多闻些檀香,也好静心养性。
耀灵帝闻言哈哈一笑,他拉着琳琅的手,说夫妻间哪有不拌嘴的,民间不是还有句俗语叫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嘴不记仇。
女子澄澈的眸子闪了闪,眸底笑意如流水,说她很喜欢这个民间俗语,希望日后二人亦如民间夫妻一样,在拌嘴后不会记仇。
可后来的二人,为何却相形渐远...
忽然,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将耀灵帝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瞧见皇贵妃红着眼框坐在身边,豆大的泪水从女子眼角簌簌滑落,哭得无声无息。
女子脸上仅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已然遮掩不住岁月流逝带来的痕迹。
平心而论,皇贵妃的容貌算不上国色天香,这些年她荣宠不衰的原因,除了争气的大皇子和手握大燕半壁兵权的兄长,还因她和耀灵帝心底装着一个相同的回忆。
那便是先皇后。
后宫之中,能同耀灵帝一起谈起先皇后的人少之又少,皇贵妃曾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时常能提起先皇后不为人知的小女儿模样,每当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些旧事,耀灵帝总觉得琳琅从未离开过他....
“爱妃怎么哭了?”
皇贵妃见皇上睁开眼,忙别过头,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陛下看错了,臣妾并没有哭...”
耀灵帝缓缓坐起身,他伸手掰过皇贵妃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偌大的宫里,也只有爱妃能陪着朕说说知心话了。
皇贵妃身子一颤,心中似是有所触动,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她扑进皇帝怀中,忍不住哽咽道:
“陛下,臣妾是在后怕,臣妾一想起在虞祭大典上,臣妾愚钝不堪,竟将满口胡言的萨满大巫当作成姐姐,险些害得太子再一次被陛下送去北凉,若是姐姐在天有知,定会对臣妾感到失望...”
耀灵帝拍了拍皇贵妃的后背,温言宽慰道:“爱妃并非有心,就连朕亦差点中了奸徒的诡计,追根究底,是朕与爱妃太思念琳琅了。”
皇贵妃低声抽泣了片刻,渐渐平静下来,她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缓缓走下拔步床,双膝一曲,跪地耀灵帝面前。
女子抬起头,神色无比虔诚,道:
“陛下,臣妾掌管后宫多年,却未曾发现康妃谋害太子的计划,此事是臣妾失察,恳请皇上收回臣妾的凤印。还有,大皇子他协理礼部主持这场法事,却未发现萨满大巫的罪行,请陛下同样降罪于大皇子。”
“爱妃啊,朕并未责怪你和昭炎...”
“陛下,太子今日在百官面前蒙受天大的冤屈,还请陛下秉公无私,臣妾和大皇子的颜面是小,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声誉不得有损。陛下若是不应,臣妾便长跪不起。”
耀灵帝看向跪在波斯毯上的皇贵妃,不由想起那个宁可委屈自己,亦要为他人着想的女子,眸光略有闪动。
“罢了,朕就如你所求,只不过爱妃执掌后宫多年,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若是贸然换人打理,恐会出纰漏,不如让宸妃和敬妃帮你分担一二。至于昭炎,朕会暂时收回他协理礼部的职权。”
“臣妾谢陛下隆恩。”
耀灵帝每次服用凝神丹后,睡得都会格外沉,今日历经诸多,头一沾玉枕就沉沉睡去。
夜色清清冷冷,皇贵妃从床榻上起身,她不紧不慢穿好外裳,转头看向拔步床榻上沉睡的男子,眸光异常冰冷,再无平日里的含情脉脉。
皇贵妃手持绢纱宫灯行走在幽静的曲廊间,冷白烛光过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略显森然。
登华宫常年燃着檀香,林苑内几乎没有蚊虫,寂然无声,仿若与世隔绝。
皇贵妃走至一处假山前,蓦然停住脚步,冷声道:
“你太沉不住气了!”
浓黑夜色下,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人,此人正是大皇子。
“母妃安心,儿臣今夜入宫用的是老五的令牌,他时常往云薇宫跑,就算日后被查出来,也只会落在他头上。母妃,儿臣今夜急于前来,是想知道父皇心中可有生疑?”
皇贵妃面色平静道:“皇城司将康妃推出来后,皇上并未起疑,可礼部筹办这场法式,细追之下,你终究逃不了干系,我已向你父皇交出凤印,明日你父皇就会下旨,暂时收缴回你在礼部的协理权。”
大皇子蹙了下眉心,长叹道:“今日之事是儿臣没有办好,让母妃受委屈了。”
皇贵妃款款转身,女子月色逶迤裙摆缓缓擦过冰凉的石板,她抬手折下一株牡丹花,眸光停驻在娇艳如火的花瓣上,神色若有所思。
“此事不怪你,谁能料到那个姜少傅竟会通晓口技。”
提起姜少傅这个人,大皇子面色微沉,他冷声道:
“此人不是头一次坏事了,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个姜少傅总是能在万险中拉上太子一把,儿臣也想过暗中处理掉此人,可太子对他看得紧,儿臣派去的人都被太子悄无声息的处置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贵妃轻笑了一声,双指蓦然扯下一片花瓣,冷冷盯着娇艳夺目的花瓣陷入水洼,一点点沾染上污泥浊水,最终失去光彩。
若只靠天意,出身卑微的她又怎会坐到如今的位置,随手折断世人仰望的富贵花。
她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亥时末,太子府。
竹意轩内仍亮着微弱的烛光。
寝室中,苓英正在给姜玉竹烫伤的掌心上涂抹药膏,缠上透气的白纱布。
“奴婢真不明白,为何每次太子遇难,总需要公子受些伤来逢凶化吉。”
此事莫说苓英搞不明白,就连有着状元之才的姜玉竹同样茫无头绪。
或许...上辈子她就是话本里玩弄人心的下头男主,曾对女主太子始乱终弃,才换得今生频频降临的血光之灾。
主仆二人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门框咣咣作响。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啊?”
苓英轻声嘀咕,她飞快帮姜玉竹穿戴好衣裳,不情不愿将雕花木门打开一道缝。
余管事焦急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伸长脖子看向屋内的姜玉竹,急急道:
“姜少傅,太子殿下喝了十几坛桃花酿,再喝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您快去劝劝殿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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