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太子开口道, 语气淡淡。

姜玉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磨磨蹭蹭迈开步子,在距离太子一臂之远的距离接过茶盏, 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

小少傅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落在詹灼邺眼中,勾得他头一次升出顽劣之心。

姜玉竹浅啜一口茶水,茶是极品南岳云雾,入口醇厚,味道清洌, 片刻后还会在齿间返上一丝甘甜余味,只不过她还未品出滋味,就被太子的话惊得丢了味觉。

“孤想尝尝少傅那盏茶。”

“臣...和殿下的茶水不是一样吗?”

她方才走进书房时,分明瞧见太子从同一个青釉龙首壶里倒出两盏茶水。

“一不一样, 孤尝过了才知道。”

姜玉竹沉默了一下, 再次挪动起不情不愿的步伐, 在距离太子半臂远的距离停下, 双手举起茶盏。

搭在青玉瓷盏沿的十指纤纤, 白嫩如玉笋芽, 甲形秀气, 透如水晶。

奉茶的这双手很好看, 奉茶的人同样养眼,就是奉茶之人的心稍欠诚意。

詹灼邺伸出手, 却没有接过茶盏,而是握在小少傅纤细皓腕上。

姜玉竹手指一颤,差点儿扔掉手中茶盏, 可对方握在她腕上的手掌十分有力,强硬拉扯着她走向前。

杯中清茶晃动, 溢出杯沿,茶水洒落在海葵花纹方砖上,嘀嘀嗒嗒连成片。

一步,两步,三步...

抬眸间,眼前已是男子红润的薄唇,姜玉竹眼睫猛地颤了颤,忙端正姿态,双手举起所剩无几的茶水。

太子这才松开手,微微低垂下头,薄唇抵在她唇瓣沾过的杯沿,不紧不慢饮下茶水。

姜玉竹低垂双眸,却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目光所过之处,如炽热艳阳,灼得肌肤泛起淡淡粉晕。

她只好侧过头看向门罩下的水墨屏风。

日光穿透轩窗,将二人交错的身影投在水墨屏风上,乍一眼瞧着,倒像是她主动抬起手臂,勾住郎君的肩颈。

姜玉竹忙挪开眼,目光扫过太子修颈,瞧见他颈侧的牙印已经很淡,淡到快要看不见。

“孤尝过了,少傅这盏云雾茶好像更甜些。”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玉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扑上去再咬一口的冲动。

眼见着二人之间的氛围陷入微妙,她忙扯出个话头:“殿下,冯少师还未到知命之年,精神看上去也很矍铄,为何却是一头白发?”

太子没有回答,而是从她手中接过茶盏,男子浓睫低垂,手指搭在盏沿缓缓滑动,好似没听到她刚刚的问题。

就当姜玉竹认为太子不会回答她时,太子突然间开口,音色低沉:

“冯少师在前往北凉的时候,头发就白了。”

姜玉竹神色一怔,她记得冯少师辞官时不到三十岁,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可谓是青云直上,风光无限。

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会一夜白头。

除非遇到了什么伤心事,痛心伤臆到极点了罢。

姜玉竹突然想起先皇后亦是在那一年与世长辞,看来冯少师对先皇后的感情,不止于知恩图报。

“那冯少师腿上的旧疾,又是因何落下呢?”

咔嚓,太子搭在盏沿的手指一用力,价值不菲的青玉瓷瞬间碎裂成几瓣,掉落在地。

窗外艳阳高照,可眼前的男子好似被日光隔绝,眉眼冷如刀锋,通身散漫着让人牙关打颤的寒意。

姜玉竹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触碰到太子的禁忌,她蹲下身,默默拾起地上的碎瓷。

“腾龙山一役,五万北凉军死在归途上,孤在寒潭边跪了两天一夜,少师亦陪着孤跪了两天一夜,从此以后,他的双膝落下顽疾...”

太子的语调一向是冷的,宛若沉积百年的冰凌,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清冷。

姜玉竹脑中浮现出一个身穿甲胄的少年郎跪在冰天雪地中,他的身姿挺拔如雪松,铠甲银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迹,却凝聚着上万条冤魂,沉甸甸压在他肩头。

一身傲骨的少年郎啊,打赢了战争,却永远失去了追随自己的战士。

那一刻,他必然相信了自己的命格,认定是自己害死了这些战士,甚至...想要以死谢罪。

姜玉竹缓缓站起身,她将手中的碎瓷收拾好,款步走至窗边,伸手推开轩窗,目光看向庭院中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常青藤,缓缓开口道:

“臣有个孪生妹妹,她比臣晚出生一日,说来也巧,她与殿下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詹灼邺在小少傅入府前就派人调查过他的身世,知道他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而这位姜小姐自幼身体羸弱,终日卧病在榻,几乎从未出过门。

小少傅平日里从未提起过他的妹妹,詹灼邺本以为这位姜小姐同自己一样,是姜家人避而不言的忌讳。

可此时小少傅临窗而立,融融日光照映在少年素净如瓷的肌肤上,主动提起他的妹妹时,唇角衔着一抹淡淡浅笑:

“臣的父母为保护妹妹不被流言所扰,早年带着我们兄妹二人离开京城,在偏僻的漳州定居下来。故而,臣从不知妹妹与其他人有何不同,直到臣六岁时,大伯一家人来到漳州探亲,当时臣正在和妹妹在院门口捏泥人,初次瞧见远道而来的大伯一家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来讨饭的叫花子。”

姜玉竹顿了顿,继而道:“原来,大伯一家初入漳州时遇到山匪,被山匪洗劫一空后,他们身无分文,只得徒步而行,走了小半个月才寻到臣家中。”

“臣的父母看到大伯父一家,感到十分意外,但还是十分热情生招待他们在家中住下,可大伯母换上母亲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新衣,在饭桌上吃饱后一抹嘴,说他们此次前来并非是探亲,而是为了让父亲签下分家契。大伯母说臣的妹妹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父亲既然不愿意将妹妹剔除族谱,那就尽早分家,免得日后连累族人。不仅如此,大伯母还将他们遭遇流匪之事责怪在妹妹头上,坚信是妹妹身上的煞气作祟,才让他们这一路上历经风险,险些丧命。”

说到此处,姜玉竹转头冲太子笑了:“殿下不妨猜一猜,臣的妹妹得知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后,是什么反应?”

除了明艳动人的容貌,小少傅的声音同样吸引人。

少年声音低哑软糯,语带鼻音,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此时此刻,少年星眸皓齿,笑靥如花,明艳的笑容比身后春光明媚的景色更叫人挪不开眼。

詹灼邺定定看着小少傅,冰冷的眸色渐渐回暖,淡淡道:“孤不知。”

姜玉竹背靠窗轩,她笑着道:“当时臣的妹妹年纪尚小,自然不懂什么是天煞孤星,只是见母亲被大伯母说哭了,当即跑出去,从院里拿来还未干透的泥人,趁着众人不备,使劲朝大伯母扔去,大伯母脸上糊满泥巴,慌乱中打翻桌上暖锅,又被热水燎得满手泡...”

故事的结尾,便是父亲同大伯签下分家契,除了殷氏的嫁妆,几乎是净身离开姜家。

落下一身伤的大伯母回到京城后,自然在姜家族人面前大肆宣扬她这个煞星有多邪门。

“经年以后,臣多少听闻大伯一家喜欢讲究排场。原来他们当年到达漳州时,不顾当地镖师阻拦,为图省事,非要乘马车穿行进山匪横行的偏僻小路,从而招惹来山匪,可他们却不知自省,偏偏将此事怪罪在臣妹妹头上,从此以后,臣便明白一道理。”

姜玉竹看向站在阴影中的太子,温言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都说臣的妹妹会给亲人带来灾祸,臣的父亲不信,他努力多年的政绩被上峰发现,调回京城。臣的母亲不信,她押上全部嫁妆的胭脂铺蒸蒸日上,盆满钵满,臣不信,从小发奋读书,在春闱上高中会元,得以成为太子的近臣。”

“臣的妹妹曾说,既然左右不世人的偏见,那便守护好相信她的人,如此,便足以。”

詹灼邺看着迎光而立的小少傅,少年身姿挺拔,眼笑眉舒,浓睫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流光,双眸澄澈明亮。

少年灿烂的笑容,好似一道明媚的光,是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渴求却又不敢靠近的光。

他突然想从暗黑中走出来,想伸手触碰那道光,哪怕会被灼伤,亦要试一试。

“殿下...您这是?”

姜玉竹脸上的笑意迅速退去,她被突然近身的太子抵在窗边,后背撞在梅花风窗上,窗扇嗒地一声阖上,屋内的光线霎时暗下几分。

太子一只手臂勾上她的腰,另一只手撑在雕花窗框上,缓缓低下了头。

“少傅相信孤吗?”

男子的呼吸如羽毛轻轻拂过眉间,姜玉竹不由皱起眉,双颊染上淡淡的粉晕,她轻声道:“臣自然相信殿下。”

“那少傅便是孤要守护的人。”

男子几乎是擦着姜玉竹的耳畔说出这句话,声若醇酒,灌醉了她的耳朵,同时也酥麻了身上的筋骨,她不得不双手撑着身后的窗栏,讪讪一笑:

“能够得到殿下庇护,臣甚感欢喜,唯有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方能报答殿下的青睐,对了,臣忽然想起官营牧场的文册还未整理完...”

詹灼邺垂眸凝视神色略有慌乱的小少傅,少年紧张地别过头,露出纤长细白的脖颈儿,精巧的耳垂鲜艳欲滴,宛若一颗饱满多汁的樱桃在眼前晃动。

理智如离弦的箭,决堤的洪水,断了线的风筝,崩塌的毫无预兆,又一发不可收拾。

他垂下头衔住樱桃,胸口同时迎来了对方捶来的一拳。

软绵无力,欲罢还休。

他握住小少傅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别到少年身后,继续吻下去,顺着耳廓,沿着玉颈,一寸寸密密吻下去...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她为何只是宽慰了太子几句,就被他抵在窗旁耳鬓厮磨。

太子感激下属的方式,未免也太热切了!

男子手握她的腰肢,唇瓣轻轻啄吻她最敏感的耳廓,顺着颈部游移,吻得她脖子发软,绷直的肩颈渐渐塌了下去。

姜玉竹想要推开太子,却被对方钳住手腕,挣扎不得,那炽热的唇也渐渐吻至她的下巴,迫得她仰起头。

窗外,隐隐传来余管事和云奇的声音,二人好似在讨论庭院里要不要移栽进几株荆桃。

“就在此处栽上几株荆桃树,正对殿下书房,姜少傅说得有些道理,蘅芜院里全是槐树难免枯燥,到了每年春夏时,这荆桃花开满枝头,微风一过,花瓣儿随风簌簌而落,观赏起来别有一番情致。”

“师傅高见,殿下批阅文书累了,抬头透过窗就能看到繁花满树,想必心情也会愉悦。”

窗外的师徒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窗内的师生二人同样热气腾腾。

那抹淡青色的纤弱身影夹在轩窗和男子胸膛之间,女子颈上的雪白肌肤映着点点红霞,水眸潋滟,波光粼粼,宛若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荆桃花。

姜玉竹闪躲不开太子落下密密匝匝的吻,又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眼底渐渐升起氤氲雾气,眼见着那寸寸游移的薄唇就要贴上她的唇瓣。

她干脆低下头,狠狠咬在太子下巴上。

“殿下...快松开臣!不然...臣就用力咬了..”

姜玉竹担心窗外余管事他们听到二人的动静,只好压低了声音,可她的牙齿咬在太子下巴上,说出的话囫囵不清,眼睛虽瞪得老圆,却毫无气势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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