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虽还似一如既往无忧无虑地朝自己傻笑,说着一些疯疯癫癫自己听不懂的话,却似忽然开了窍般再没有去“叨扰”过令瑶儿。她不甚说话,却每日坐在案前鬼画符般写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文字,一时又若有所思般涣散着眼神盯着某处发一阵呆….若非自己的一些话她还听得,若离倒真以为是请了哪家的冤魂入了宅。

她饶有兴致地垂头画着,若离坐在旁室远远观着。有时她有几句话想问,有时又觉得就这样已甚好。

有时满地的纸团墨迹簇拥着她,仿佛那乱箭中的采菊,仿佛那迎春瓣上的彩蝶,那一轮寒月下的祁兰,一方骄日下的采月.........望着那定格在窗棂上如诗似画的瞬间,她会在一时间想起很多人一很多在平静的日子里时不时搅扰着心绪的亡魂。

一切...木已成舟。

顺水而流...….回不去了..........

“母妃辰安!”

忽一言快语打破了思绪,若离转眸,却见那徐程又是一个敷衍的请安,遂轻车熟路坐上主席、自斟了碗茶狼吞虎咽地饮着。

这徐程也是许久未见,自打上次老夫人冤死当晚以一个莫须有的披风救了自己性命、自己一直等着他来登门邀功,可这家伙却躲在家中一连半月不露面,就连老夫人发丧也只去了头丧一天,却不知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到肖煜那躲祸去了!

而对于他有多少鸡毛蒜皮的“祸事”,若离并不甚关心。让她更在意的,是这些天始终悬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大石。

“来的正好,见过你楚樱姑姑!”

看到解惑之人,若离自是欣喜。又忽而想到楚樱失踪当晚他上来一句“疯丫头”那毫不中听的讥讽之言,若离灵机一动心生诡计故意戏他。

“侄儿参见姑姑!”

未料那徐程倒乐得自降身份参这一拜,虽言语谈吐失了几分敬重,一应礼数揖拜却皆不折不扣,倒比当日宴会参拜自己这个娘时还郑重许多!

却见他起身之际正和楚樱的一脸茫然撞个对眼。一时四目相望,双双定在那里半晌,她眼中放着神采奕奕的光,他眼中却仿佛酝酿着久别重逢的泪。

“你们……认识?”

若离自是惊疑,这素昧平生的两人头一回见倒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架势。

“别瞧了!再瞧陷进去了!”若离哂笑,“这丫头我一时还不打算嫁!”见徐程仍凝眼望着仿佛没听见一般,若离瞥他一眼,自去旁边案上斟了碗茶,心中气不过遂又转头补上一句:“若嫁也不嫁个花心的!”

“啊?…..…呃.....…她…..与我母妃年轻时简直无甚差别.....似曾相识罢了。”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话,可眼神游弋一刻却又回到楚樱颊上,被勾了魂般喃喃嘟哝着:“也难怪父王如此忍让她.....”

闻着徐程的话,若离望望楚樱,却见那丫头眸光闪烁无定,一如惊弓之鸟坐立不安,继而讪讪地别过头去低垂在纸页上继续写写画画。

“许是前些日子被吓着了!如今一听得徐振和令瑶儿名讳便是这般模样.....…”若离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有时她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一一仿佛一切都没变。有时却又觉得很陌生一一一切又都变了。

“天可怜见的……”徐程一声长叹,“非要自己趟这趟浑水,淹死了才甘心!”却见他似一时心中气闷,断然转身随若离去了外室,那眸光却不由得又在那案前俯身挥毫的娇小身影上留恋半晌。

“我……有一事未明......想向程儿请教!”毕竟这王府里能说些真心话的也就只有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时屈尊算不得什么。待徐程于外室坐定,若离走上前恭恭敬敬为他斟了碗茶。

“又来这套!‘程……儿’?也是你叫的?!”那家伙翻了个白眼戏谑着,手上却毫不推辞那碗上好的茶浆。“败火…....何事?”却见他一饮而尽,一副舒意状,合眸品着那碗中的余香。

不愧为一个便宜都不放过的徐程,如今倒和自己摆起架子来了!“说正事~”若离伸手夺了他的碗,顺便回眸透过菱窗望了望旁室静坐在案旁的楚樱。

“你说……楚樱回来….……王爷为何见她便要杀?”她倚着徐程旁边最近的位置坐下,凑过身去刻意压低了声响。

“老夫人去了…父王把这府内府外的查了个底朝天,唯独没查楚樱!可偏偏这贼人落定了、她又回来了……要说天意巧合未免也太牵强了吧?”徐程的话再次印证了这几日自己心中的盘算一一他还未真正放过自己放过楚樱!这一切一一还不算完。

“可真凶不是令瑶儿么?”

望着她认真的神态,徐程俨然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令瑶儿?

哈!敢问小公主你信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令瑶儿是怎么被推出来的!众望所归,不由得她不认!再加上怡茏苑那私生子的事儿这么一搅和,哪儿还由得人一板一眼地去辨别孰是孰错?”

他忽而凑近来,直盯着若离的瞳孔,似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令瑶儿杀人,夺兵符,夜出府,交外男,偷披风,嫁祸你我……这是什么?一一是证据!一-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点一滴审出来的、连父王都不可否认的证据!….......而令瑶儿‘拿不得刀,杀不得人,没那么深心思……’这是什么?-一是直觉。是他徐振没办法让众人信服的直觉。要让你,会选哪个?”他眼中带着几分玩味的气息,这场局却似布得轻松自如。

“那……王爷可信了?上次事后,楚樱莫名出现…...…当晚在河边,他醉中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尽被我听去了…....……”若离垂下头细思着,心中却愈来愈胆怯,“我本想着过一两日,这事儿总该有个了断,可谁成想这都半月了他还未给个态度……这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总觉命不是自己的,倒不知这闹剧何时才算完!”先且不说楚樱,就单说自己当晚听去了些不该听的话,想来总值得他来这跑一趟了,可如今的情况却愈发地不明朗了........

“何话?”

“关……关于………老夫人手中的虎符..…还有..他日后的筹划......”渐渐的,她垂下头沉了言。

“筹划?何筹划?”

“嫁………嫁祸….….秦陌寒。”望着徐程一脸好奇的模样,若离实不知他是在听故事还是当真帮自己想对策。但这个中内情她不便细说,或许,让徐程知道他生父之狠辣手段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罢。

“哈!你不是挺沉得住气的么?怎么?心虚了?”垂眸沉思片刻,徐程立时恢复了一副轻松快意看热闹的模样,这家伙之心大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你呀……且放宽心!父王若当真执意把那凶手干净利落地揪出来,就不是这么个查法了!”

“怎么讲?”

“你想想,他若想连根查,这令瑶儿和那幕后人的孩子都出来了,怡茏苑那伙人还能跑得了?….......而现在,怡茏苑无事,令瑶儿无事一一足见他已然清晰这双方制衡的道理。如今他已然杀了那孩子也算挺直腰杆出了口恶气,若再行强攻激怒了对方恐怕要祸及王府啊........毕竟他领教过那人的厉害!”

望着他静静听着,冥冥中,她感知到,若徐振与那人的这场仗无个终结,自己与他之间的隔阂便会永远存在….她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这一路来,它仿佛不断提醒着自己走上了不该走的路,遇上了不该遇的人。

“你既知道那夺兵符的真凶非定是令瑶儿,却为何上来便咬死是她?”若自己没记错的话,当时将矛头转到令瑶儿身上的就是他徐程!

“为救你啊!令瑶儿和我父王多少年了,你才几个月?令瑶儿犯了错能免一死你可未必!”徐程白她一眼讪笑道,顺手摘了一颗滚圆的玛瑙葡萄放入口中。

“你……我又不用你救….…....徐振说到底也不敢把我怎么样!”若离赌气垂下头喃喃道。

她不知自己的这些猜疑如何问他,也不知该不该当面问他.......说实话,自己疑他!哪都疑他!一-疑那三寝的马钱子是他放的,疑那所谓贼人留下的珍珠耳坠是他从令瑶儿处盗的,疑他故意杀了给自己报老夫人死讯的丫鬟、又利用丝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栽赃给令瑶儿.....…自己身后有父皇,殷菱身后有莲妃,都不是他一个王府公子能得罪得起的,而令瑶儿被趁乱揪出后表面上也是徐振开的场定的罪,若真有那所谓幕后人也是徐振去得罪,和他徐程倒谈不上半点儿关系!如此一来他既不会暴露也不会得罪宫里的人、更能一举扳倒令瑶儿免遭反咬一口…….若老夫人当真死于他手,这倒当真是个狡猾的计谋!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疑他,但他让肖煜将披风披在自己身上、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是事实!肖煜言他当日并未在府中是事实!向来处事圆滑的他上来便一反常态、铁面无

私地搬出令瑶儿一连串罪状也是事

实!他徐程与老夫人走得近、早便知老夫人手中有兵符更是事实!他对徐振默许令瑶儿烧死芪氏那积存日久的恨更是事实….……这一切一切的事实,不由得自己不去猜........不去惧怕面前这个时时用那最云淡风轻的笑颜来麻痹心底之恨的青年........

本以为他是最简单的,可到头来,自己终究……看不懂他。

“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却见那家伙仍不改一脸讽笑:“待到他把你怎么样的时候可别怪我救不了你!”“哎……我还是去看看小丫头吧!不懂事儿的倒叫人看着舒

坦!”徐程有意无意地影射着什么瞥她一眼,起身便往内室走去。

一瞬直觉让她相信,他潜意识中定在逃避着什么。

“枫若离……”却见他行了两步又驻足,倚在门间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你说….…”他蹙着眉垂下头思考良久后咂了下舌:“在你的希望中…....你觉得我父王….…该和你怎么处啊?”

“我希望…….我说什么他信什么!”她默默垂下头,可真心话说出来又莫名觉得可笑。

“别把别人都当傻子!这世界上没几个像疯丫头一样的傻子!”他回眸望望内室中安安静静写写画画的楚樱,眼中泛出的光晕异样地凄清。

“可我想把他当知己!”

“人生一世岂有一人为真正知己?”

未假思索这话便到了唇角,他黯然望着那一方烛影下如仙如画的一帘风景,渐渐看得入了神........

一时过后,方觉身后一片针落有声的寂静,

一转身,却见枫若离一面惊状愣了半晌,一帘幽瞳燃着窗外暖阳的光晕冥冥烁烁望着自己。

“呃..….我是说……人生难得遇知己......”

“既……遇上了…..便多珍惜!”

他从嘴角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却见那孩子仍呆呆地痴望着自己一一

眼中满载的是陌生与恐惧,堂皇与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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