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一件件地重复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的。
假的不会让他劫后余生,真的却可以再一次摧毁他的废墟。
商明宝咧了下嘴角,目光聚焦回来:“是真的也没关系吗?”
她用比哭还难看的笑问。
“是真的也没关系。”向斐然笃定地说。
“这样。”商明宝跟他对视着,心口的石块垒得那么高,眼眶湿润了,却反而一身轻松地笑起来:“那我不编了,都是真的。”
向斐然的表情只凝了很短的一瞬,什么利刃贯穿了他的身体。
“好。”
他干脆地说,跟刚刚完全一致的口径:“我说过了,没关系,不重要。”
“你怎么这么大方啊,向斐然……”商明宝剧烈地喘了一口,将手从他掌心抽走,“你为什么这么大方?”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但很努力地想看清向斐然:“你一定要……这么大方吗?”
是吗,他大方吗?
看到这件事后的六个小时,他一事无成,无法流畅地写完一行完整的命令。
他打开她的ig,回到数个月前,试图找到一丝她那时候也没有那么为别人伤心过的痕迹——哪怕只有一丝,他也会立刻当作全部的真相。
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在他和别人之间选择了别人——她没有选择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在这事实上多了一行,那就是她选择过别人。那又怎么样?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么?
他早就接受了她对他的兴趣和喜欢都是有限的,所以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难道要他跟别的男人一样,疯狂地吃醋、嫉妒、发疯,失态地像个缺爱的孩子一样反复烦人地向她确认爱意吗?
不可能的。
向另一个人确认爱意这种事,绝不会出现在向斐然的人生里。
有时候,确认爱意是自取其辱。
也有时候,确认爱意是深受宠爱的人撒娇的权利。
比起这两者,向斐然更擅长扮演一个安静的、事少的爱人。如果商明宝的世界是一座秘密花园的话,向斐然会是里面最不需要照料的一株。他会安静地生长在属于自己的这一隅,阳光,水,土壤,都给他最稀薄的就可以,他一样会为她生长的。
在她费劲地编着谎话,让他相信她一早就喜欢他,她深深地爱上另一个人是个意外时,他命令自己信。
他信这件事,正如有人告诉他西边是上帝在管东边是释伽牟尼在管他们以本初子午线为界划东西半球而治。
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倾尽所能地告诉她,他信。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才能更好。
“商明宝。”向斐然缓了一缓,捏紧了她的双手,“你先喜欢了别人而不是我这件事,不是错事,不是丢脸的事,更不是对不起我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比我还难接受。”
他笑了笑,指尖抹过她眼睛,为她带走眼睫上若有似无的湿润:“别又哭了,我来是让你睡个好觉,而不是让你哭的。”
他说完如此温柔的一句话后,商明宝的眼眶终于再难积蓄这么多的眼泪,只好任由它们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
向斐然勾了勾唇。:“我不会生气或伤心,你不用跟我编这些babytalk。这三年你没有联系过我,我早就接受了我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的事实。有现在,是我赚了,明白吗?”
饥饿许久的人,喝上一口白粥时,绝不会去攀比别人在吃什么盛筵的。
商明宝的嘴唇张了张,气息和讲话都变得断续:“我想联系你的……”
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我跟随宁要了你的微信,可是我不敢加,我没有忘,elix07260407,你的微信号,我一直都会背……”
向斐然呼吸一紧,几乎把她的手捏痛。
这个号码里有八个对外人来说毫无关联的数字,如果不是特意记,是记不住的。
他屏着呼吸,喉结滚了一滚,像问一团暧昧不清的梦:“为什么不敢?”
对啊,为什么不敢?
“我……我怕我死掉。”
她说过的,随时会死掉的人没资格谈恋爱,否则真死了,白白害人家留下阴影。
“我怕我死在手术台上。”
商明宝一双眼睛迷茫但专注地看着向斐然,心里的话,如流水,记忆的碎片,如滴滴答答的雨。
“从医院里回家的那天,车子已经开上港珠澳大桥了,我哭着跟大哥说我想吃蓝莓蛋糕。晚上回来,我想见到你。可是你不在,也没有蓝莓蛋糕。如果你在,没有蓝莓蛋糕也没关系。”
“第二天上午,听到你和你爸爸吵架,撞到你抽烟,你凶我。后来在帐篷里,你问我找什么,我找你的烟。下山那天你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以为不小心丢了,其实就在我的口袋里。”
“你给我做人工呼吸时,我可以推开你的,可是我没有。人工呼吸和接吻不一样,可是我想知道你嘴唇的触感。”
眼泪滑过脸颊,濡进她紧抿颤抖的唇缝中。
“你知道为什么你越给我做人工呼吸,我的心率就越糟糕吗?呼吸就越停,手脚都越发烫,意识就越昏?”
她抬起手,目光很轻,指尖亦轻,贴在向斐然的唇瓣上:“259,是我这辈子心跳的巅峰,就在你的嘴唇碰到我的那一刻。”
那场轰隆的山林大雨,倾泻在那时的帐篷,也倾泻在向斐然人生的此时此刻。
有什么坚固的土层、厚厚的腐殖质被永远地冲刷掉了。淋过了这场雨,他的人生再难复还。
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就扣紧了商明宝的手腕,凶狠地、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
是迟到了三年的吻。
商明宝用力地回应他,腕心在他拇指指腹下一阵一阵地发麻,正如她曾经病发时的那样。
是迟到了三年的吻。
她的睡裙凌乱了,粉色的,在他手掌下如蜜桃的衣,被轻而易举地捋下。
商明宝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自下而上地与他对视着:“我不敢联系你,也不敢找随宁……”
他完全失控地吻她,呼吸灼热,心跳发紧,要把今天一晚上的不确定,都在这些强势的触碰和占有中确定回来。
商明宝吟了一声,手被他拉过头顶。虽然呼吸急喘,嘴唇被他吮得嫣红,但仍然字句清晰地说着:“我怕我跟她聊太多……就会忍不住想打听你想见你……”
她这时候说这些,思路不可思议地顺畅,流水一般。
“而且,而且……你那时候喜欢别人……”商明宝控诉,被向斐然咬了一口。
他咬得温柔极了,颗粒垫在齿间,被湿润的津液含裹。
向斐然再次重申:“没有。”
“那时候不知道……”她说着,屈起的膝盖朝外侧被打开。
商明宝两手掌根紧紧压住灼热的双眼,听着糟糕响亮的水声。
完了,完了,完了,他是清醒的。比上次更用力、更技巧、更目的明确百倍。
苏菲不会推门进来的,她确信。至少她会敲门。
她敲门了,笃笃笃,克制的三声。
“小姐,快四点了。”苏菲含蓄地提醒:“明天你需要在八点起来,有一整天的课。”
“没关系,我起得来……”商明宝镇定扬声:“还没聊完……还差一点……!”
还差很多,聊得很激烈,唇舌都没有停过。
“要不要喝一点茶?”
“不用!”商明宝紧紧皱着眉:“你睡吧,苏菲……”
她声音里染上哭腔,苏菲想到她晚上的事,以为向斐然在不遗余力地安慰她。
他确实不遗余力。确定了这位半老太太不会进来后,他进去。
商明宝猝然冷吸一口气。什么花有什么样的甬道,专为适应某种昆虫的口器而生,于是它的蜜便只有那一种特定的蝴蝶或蜜蜂可以采到,这是花朵演化的故事,是花和传粉者协同同谋。
向斐然的手指很厉害,会压标本,会写代码,会画精密细腻的科学画,还很会玩水。
“怎么不说了。”他抬起上半身,拂开商明宝的额发,让她游走在失神边缘的瞳孔回焦,“继续说,我还没信。”
“啊?”商明宝短促地张了下唇,漂亮的眉心紧皱起来,“你不是说你相信吗?”
“现在不信了,”向斐然言简意赅地说:“来,继续说服我。”
商明宝呼吸频率被他弄得很乱:“我现在、我现在没脑子想。”
“那等等。”
他停了,掌根抵着,深入,但不动:“先想。”
商明宝唔地哭了,绞尽脑汁地想:“我拿了你的烟,想你时偷偷抽过一口。”
向斐然眯了眯眼:“怎么不学点好的?”
“你也没来得及教我好的啊,整天神出鬼没爱答不理忽冷忽热把我当小朋友……”
“从没把你当小朋友。”
“你送我的书就是给十岁小朋友看的!”商明宝忍不住控诉。
那本《植物学通信,她只翻了数页,实在是一看就打瞌睡。她至今记不清花药到底是长在雌蕊还是雄蕊上的。
向斐然勾起唇,目光温柔沉下:“只是想帮公主你补一点基本的常识。”
“不补了不补了……”商明宝轻轻摩挲了一下小腿:“你……”
“我什么?”向斐然明知故问。
“回去了……”商明宝面红耳赤口是心非。
“现在走不了。”
“你不是说聊两句就走?”商明宝鼻音憨软。
“没这个自制力。”他干脆地承认。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承认没自制力,商明宝忽然觉得身体深处酸软得要命。眼神与向斐然的擦过,迟缓地回神,却听向斐然哼笑了一声:“喜欢听这个?”
他垂下眼,目光滚烫,气息温沉,让她的这点涟漪成为失控的波澜,喷了出来。
商明宝是在软绵绵中听到他问后面的内容的。
他说信便连同鬼神都信,不信起来,却是用最聪明的脑子不信。
他问:“做完手术后呢。”
做完手术后呢?
如果做手术前,是怕自己活不下来,所以不敢节外生枝,不想给他留下伤痕,那么,活下来了以后呢?
手术后,她都找不到自己久未登的那个微信号了,却还是深深地记得他的微信号。但她没有加,而是找了一个作风跟他很像的鼓手date。
向斐然笑了笑,目光里的深色波澜一直没消退:“时间过去太久,你忘记我了。”
商明宝摇摇头。
“虽然记得,但是感觉已经不在了。”
商明宝还是摇着头。
“我觉得,”她慢慢地牵着脑子里的那根线:“我觉得……我们没可能,所以我没有联系你。”
“这样。”这么快找到答案,向斐然波澜不惊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好,你说服我了。”
他打算带着答案回去。
他已经,很满足了。
“为什么?我跟钟屏也不可能,我为什么敢跟他开始。”商明宝缓缓地将微阖的双眼全然睁开,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向斐然。
向斐然的身体定住。
“为什么知道我们不可能,我就不联系你了?”
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她却遍寻不到。
商明宝在向斐然怀里坐直身体,在迷蒙又失神的视线里,努力让自己看清向斐然的廓影:“斐然哥哥,你这么聪明,你能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廖雨诺也问过她的。跟所有人都可以很轻松地开始,因为反正结束了也没关系。唯独对他,是深夜输入过一百次烂熟于心的账号名却始终不敢点下好友申请的手。
不是因为怕伤害他。
不是因为怕最后连哥哥都当不成。
不是因为以为他心里有别人。
“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商明宝的呼吸定住了,眼睛也不眨了。
一柄小锤,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心田。有庄严的钟声,在她的人生时刻响起,庆祝她找到答案。风拂过荒漠,吹开细沙,露出被潜意识深埋在沙丘底下的答案。这钟声如此雄浑、辽阔,从心脏的钟塔上敲击而出,传过四肢百骸、血液骨髓、神经细胞,替她宣告给了商明宝这具躯体所有的臣民,宣告给她的43对神经、206块骨头,60万亿个细胞,250万亿根血管。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向斐然。”商明宝念他的全名,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第一眼就叫她难忘的双眼。
“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从一开始,就像小时候想嫁给哆啦a梦那样的,在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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