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许如意,大家都挺意外的,虽然手搓这种事,不少厂都干过,但程度不一样啊。

譬如说原先好多厂都有进口机床,坏了以后维修,找原厂家特别贵,工人们就会集思广益,自己削个主轴也不是没有的。

但说真的,这种一来是某一个配件,二来精度和耐久度都不能保证,只能说凑活用。

罗勇可说的是,一整台机床和精度不比进口机床差,这就有些太夸张了。

纵然罗勇看起来老实巴交不像是骗人的样子,再说,这种事根本没法骗人,只要去看一看就知道,大家也都有点不敢置信,葛旗亮都顾不得担忧了,直接问:“罗厂长,你们是自己造了什么机床?”

罗勇连忙说:“是一台滚齿机。我们是根据捷克o16滚齿机仿造的。当时我们厂想要转产农机厂,但是我们一缺资金,二缺产品,后来县里给我们下了任务,说是市里的拖拉机厂需要涡轮,问我们能不能供应。”

“我们那会儿没办法了,不转产就等着倒闭,但我们也没有相应的机器啊,后来我们厂的一位钳工就说,不行就自己造一台。县里也很支持,我们提出要求后,就给借到了o16的构造图纸。”

这个许如意是知道的,建国初期,夏国从捷克进口了很多的金属切割机床,充实了夏国的工厂。所以仿造捷克机床倒是很正常,只是……那可是1953左右进口的,而晴海农机床是1973年转产的,20年后,我们还在仿造人家的机床,只能说自身发展很有限。

不过能自己造出来,而且还能保持精度,说明技术水平已然够了,什么型号倒是不重要了。

毕竟许如意可是参加过校园机甲大赛的人,需要从零开始手搓机器人,太知道手搓的痛苦了,更何况,他们的手搓,根本不用担心零部件的问题,只需要想好你的设计要怎么完成,如何组装就可以。

但农机厂可是做一台母机?!

瑞升机器附件厂厂长叶四新忍不住问:“你们就凭着图纸?这……还能徒手造吗?”

罗勇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不是,我们还去参观过两回,回来就根据图纸来进行改造了,但在这方面,我其实不是很了解,主要参与者,我们厂的钳工师父全秉信,关键零部件,都是他带着徒弟一刀一刀切削出来的。”

果然是有厉害的师傅!

可是还有别的疑问,禄全机床配件厂厂长熊计数就觉得奇怪:“罗厂长,你们有这么好的工人,还能自己造机床,怎么还能效益这么差?你们干点什么不行?”

这是关键,连机床都能造了,那还有什么不能仿制的。

大的那些他们拿不下的高精度机床,小到帮助各个厂提供进口设备的零备件,这都是钱,而且不是小钱,怎么可能混成这样?

没想到一提到这个,罗勇就有些黯然:“这个情况有点特殊,我不方便跟大家说。”

这话一出,大家是都愣了,这听着还有隐情呢,大家顿时心里痒痒,都想知道,这么一位老师傅,为什么不干了。不过,正事为主,大家还都记得,自己千辛万苦过来是干什么的。

只是,农机厂可以自己造机床,这简直就等于开挂了,他们在人家后面说,那真是半点亮点都没有,不用许如意评论,他们自己都觉得,没啥戏。

这会儿,大家忍不住看向了谢璋,就是这小子,开头说什么农机厂最弱,让农机厂先说,结果放了个原子弹出来,衬的他们都跟小米加□□似的,这两人住一个屋子,他们可不信,谢璋不知道罗勇的底细,那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谢璋自然发觉了大家的目光,不过他不在意。

其实农机厂什么时候说都可以,毕竟事实在那里,但他怕的不是别人,是夹具厂,刘福生干的事儿他也知道,他走南闯北对南河的厂子太了解不过了,更知道的是,夹具厂为了赎罪,可是孤注一掷,全厂找了凶手让自首的。

如今张老三进去了,如果许如意不合并他们,张老三的家人怎么办,厂子里根本就没法交代,肯定会乱。

他怕的就是夹具厂以此要挟,闹腾一顿,谁也说不了。

错过燎原厂,农机厂是寸步难行,错过农机厂,他认为许如意肯定会后悔。

不如耍个聪明。

但谁都不是傻子,你耍聪明别人识破了,肯定是要受埋怨的,所以他态度低得很,一个劲儿的笑着,随便别人瞪他。

许如意倒是尽收眼底,觉得这谢璋是个人物。

不过肯定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她直接说:“那罗厂长,咱们会后聊。”然后问,“请问,下个谁介绍一下?”

一时间有点冷场,其实许如意觉得这个点的确是不太好,难以让人留下印象,可是,在大家都沉默了一分钟后,却又变成了一个特别好的机会了,毕竟打破沉默也是注意点。

许如意刚刚还有一点没有说,厂子里的工人最重要,同样的,管理者也同样重要。

她知道,厂子经营不善,厂长肯定不是十全人才,但她觉得,也不能完全否定,毕竟在夏国这个历史时刻,从过去的原料靠供应,任务靠下达,产品靠包销的三靠企业,突然变成了自产自销自己找门路,适应不过来也是有情可原。

郭培生和薛红英都是很好的例子,就连木艺厂的武广进,最近干的也是有声有色,他们只是不够全面而已。

而且,由原本的厂长进行管理,厂子的适应性更好,会更快的完全转化。

好在,许如意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就有人打破了沉默,“我们来说说吧。”居然是肃南市夹具厂。

葛旗亮说完就有些紧张,生怕许如意不搭理他,没想到的是,许如意居然很鼓励:“葛厂长,请说。”

葛旗亮连忙从包里将这两天连夜做好的夹具厂的资料拿了出来,递给了许如意,这才慢慢介绍,譬如成立时间,占地面积,拥有职工多少人,现有设备和产品,他说许如意就翻看,毕竟一开始就满意夹具厂,说明他们自身的条件都是合适的,所以葛旗亮是越说越自信,甚至,他还记得强调了一个好处:“我们和红星厂挨的很近,更方便管理。”

许如意再问:“还有补充吗?”

葛旗亮摇摇头:“没有了。”

随后,其他几个厂子都一一介绍了一下,有的很周到,跟葛旗亮一样,带来了自己厂子里资料,有的则是完全靠说——这样的一般口才很好,倒是也面面俱到,一点不落。

最后一个是谢璋,谁都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比之大家,我们厂的条件实在是差。我们厂一共有职工103人,各种机床加起来只有六台,最短的也有20年历史了,我们厂主要是生产各种机械配件,因为没有技术含量,销路很差,这几年就靠着我东奔西走找各种订单,我们给公家生产过大门,给锅炉厂置换过年货等等。”

他这么一说,大家是真意外,这会儿不都应该是想办法往自己脸上贴金吗?怎么将家底都抖落出来了。

可是,也没人笑话他,虽然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谢璋帮着罗勇让人气愤,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能当厂长了,还能听点消息就敢跑过来自荐,都是聪明人,都知道,罗勇什么时候说都是一个效果,他们的确在这方面没人家亮眼,自然就消气了。

而且,这会儿不少人其实挺心疼谢璋的,他们厂子再不济,还有老本吃吃,这金盛机械厂,真是啥底子都没有,就靠着谢璋一个人折腾了,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能当厂长。

不过,当大家以为谢璋怎么也要卖卖惨的时候,谢璋居然戛然而止:“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

然后坐下了。

罗勇在旁边都急了,连忙小声说:“你多说两句啊。”

谢璋笑笑,显然没有再说的意思。

许如意一切尽收眼底,直接道:“那我知道了,各位厂长,我会尽快研究一下,给大家答复。请问你们都定了回程的车票吗?”

众人一听,还以为许如意是想赶人,哪里想到,她却说:“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我们专利运营中心看看。已经正式办公几天了,截止昨天为止,我们已经收录了专利五百多项,每天还在快速的增加。”

一听是个,大家只当她是提醒自己,有专利赶紧申请,童帼无奈道:“许厂长,你们的专利运营中心我们是早知道了,我们也都在厂里找过了,不过都不算是什么发明创造,没有啊。”

其他几人也是这个表情,意思很明白:我们要是能有发明创造的余力,就不会入不敷出了。

许如意一看就知道他们误会了,不过这也不怪他们,的确现在刚开始,他们还没有宣传专利转化这方面——他们的确是有相关的部门,叫做专利交易办公室,不过一开始想的是对外,只是没想到,经过这几天的总结,发现大家的专利范围很广,并不仅仅限于机床,也不仅仅限于厂子,还有不少工人,技术员,研究员,自己来申报。

而这部分专利都有很强的实用性,他们也需要寻求卖出或者合作生产的厂子。

眼前这几个厂子,目前效益都不行,但他们的厂长脑袋都足够灵活,许如意认为,即便是没有和燎原厂合并,给他们一个适应改革开放的支点,他们八成就能重新站起来。

所以才动了这个撮合的心思。

她笑着说:“我刚才听你们说,大部分效益不好的原因,就是生产的产品已然根本上需求,被淘汰了,咱们专利中心,这两天有不少不错的专利,对方也有售出的想法,所以我想让你们去看看,说不定有合适的呢?就算没有,你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常来看看,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

这一说,大家的眼睛顿时都亮了——他们来不就是找出路吗?这也是好出路啊。

立刻,童帼他们就说:“我们愿意去看看,车票的事儿我们可以改签。”

许如意这才站起来:“那好,咱们就约好,明天早上九点,我让人带着你们去专利中心转转看看。”

如果说刚刚结束的话,大家肯定心里都有点空落落的,虽然不知道晴海农机厂的钳工师傅为什么没再工作,可肉眼都能看出来,许如意是很感兴趣的,他们希望不大。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又有了希望,所以回去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的。

一个个走路的时候,都在兴奋地讨论:“500多项,不知道都是什么方面的。”

“肯定不全是机床,这是面向所有工厂的。”

“如果有合适的,你们愿意转产吗?”

“你这话说的,为了能活好,我们都愿意合并,转产算什么?”

唯有罗勇,是被许如意主动留下的,“罗厂长,您方便吗?咱们去我办公室聊聊。”

罗勇一听就知道这是想问全师傅的消息,他点点头,本来还想拉上谢璋呢,谁料谢璋根本没留,而是直接离开了,只能作罢。

到了办公室,许如意给他泡了杯热茶这才问:“这位全师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做了这一台车床后,再也没有作品?”

“哎!”罗勇直接叹了口气,“他对象突然出事了。”

“他和对象都是可怜人,他是没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小时候被烧过,脸上留了疤,本来是没人嫁给他的,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农村姑娘,叫小霞。小霞姑娘也挺可怜,跟着后妈没吃没喝的,见了他以后,总算有个家,这俩人就把日子过起来了。哎呀,那感情可是太好了。”

“小霞是农村户口没工作,不过他手艺好,挣得多,又疼媳妇,都不舍得让她出去干活。后来又生了个闺女,日子过得特别红火。1973年底吧,我记得挺清楚,我们那台机床刚刚造好,本身别人都不看好我们,结果呢,我们生产出的涡轮,比原版机床生产出的精度还高,大家那个惊讶啊,我们厂都成了典型了,全师傅也被评了全县的劳动模范,他就去领奖了。”

“得了奖,小霞和闺女都高兴,就说,我们去公园等着你,到时候你领了奖,一家人照个相,他闺女也就七八岁大,公园的湖里冬天可以滑冰,她瞧着好,就跟着玩,哪里想到,玩高兴了,跑远了,有个地方冰面薄,直接破了,她就掉进去了。”

许如意本来拿着茶杯喝水,手差点松了,罗勇的口气非常平淡,可是许如意却能听出其中的惨痛。

肯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再也不干活。

果不其然,罗勇狠狠地叹了口气:“大冬天,穿着棉袄,最是吸水了。湖水不是太深,小姑娘在里面沉浮,一个劲儿的喊,妈妈救我,爸爸救我!那会就小霞陪着姑娘,一瞧就急了,够又够不着,就算够着了,她也拽不上来,她就直接跳进去了,把孩子顶在了肩膀上,自己沉了底儿。”

“这么大声响,旁边的人也听见了,赶过来把人弄上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好,小霞就不行了,她昏迷了挺久,抢救过来后,眼睛看不见了,说是窒息的后遗症。”

“全师傅就觉得,这事儿怪他,要是他守着娘俩,就不能有这事儿。他心里过不去。再说了,小霞眼睛看不见需要照顾,闺女也需要照顾,他渐渐地就只干这一亩三分地的活,他那么大的名声,多少人请他,他都不去。”

这事儿可真是很唏嘘,但许如意也能理解全师傅的想法。

最光荣的时候,最爱的人却出了事,他宁愿不要这个光荣。至于请他去干活,肯定是给钱的,但那个年代,给钱也有限,都得按着规矩来,多的那点钱并不能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他却不能陪在身边,那干嘛要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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