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曹操轻轻揉揉郭嘉的头。郭嘉趴在榻上,把脸埋在枕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去。但是曹操知道,他没有。

“奉孝,孤说这么多,其实无非是想告诉你,那些骂名孤不屑于让他人替孤承担。天下人都看错了孤,那又如何?!

孤不在乎,是非功过,任他后人说,何必介怀?至于当下,孤也不屑用那些虚伪的仁名来自饰,也不会做个懦夫一死来推卸责任。将来,百姓在孤境下的生活如何,自当替孤辩白于天下。

但是,奉孝,孤不在乎天下人看错了孤,唯独不愿,你郭奉孝,看错了孤。

人生苦短,孤难得你为知己。

孤,舍不得你。”

郭嘉还是不回应不答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不让人看见。

正巧此时苍术也已经拿着药箱来了,曹操也不再多说,从苍术药箱中拿出已经制成膏的药草,便要为郭嘉换药。

许是刚才牵扯的缘故,血已经透过纱布渗出了出来,曹操轻手轻脚的小心揭开,露出伤口。伤口近乎包括整个背部,郭嘉又因为身体不好皮肤极白,所以这么久了看上去,暗红的伤口仍狰狞无比。心头似乎又被狠狠揪了一下,曹操打开白玉罐,将药小心的涂在郭嘉的伤处。

被曹操带着老茧的手指接触到皮肤,郭嘉身子微微抖了抖,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

而苍术已经从刚才曹操要亲自上药的惊愣中反应过来,连忙道:“主公,此事还是由属下来做吧,这个药上起来比较麻烦,主公这样,可能……会反而疼到先生。”

这么一说,曹操立刻停住了手,到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尴尬。见郭嘉是打定主意沉默是金今日不和他说话了,便又轻拍拍人的头,温柔道:“好好休息,孤府上那颗棠树下还埋着坛美酒,等你伤好了,孤等着与你同饮。”

“嗯。”终于,郭嘉回应一声,隔着枕头的棉絮,听上去闷闷的。

“好好照顾他。”曹操又对苍术嘱咐了句,便走了出去。水淹下邳此计已出,但如何淹,怎么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与部下思量讨论。

“先生,主公已经离开了。你不能这样闷着,对身体不好。”

苍术不知道郭嘉为何要把头这么深深地埋着,但隐约猜到和曹操有关,所以曹操一走,他便劝道。但当郭嘉又闷闷的应了一声抬起头时,他顿时被吓了一跳:

郭嘉的眼眶连带那块他用来埋头的枕头,都是湿的。

一向潇洒飘逸,世间万物似乎都入不了他心的先生,竟然哭了。

“胡说!”郭嘉狠狠抹了一把脸,辩解道,“只是刚刚主公上药水平太烂了,嘉疼的厉害才如此!”

“……”苍术实在不想想起,此刻说自己因为疼而掉泪的郭嘉在不久之前被打了百下军杖还笑得一脸灿烂嚣张,让打定主意要除去他的孔融又气、又惊。

不过,他莫名又觉得,此时的郭嘉,竟有些可爱……就仿佛小孩子一般口是心非。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苍术马上止住了。无论郭嘉此刻看上去多么有人情,他仍旧是?蛸卫的统领,不是他作为下属可以僭越的。好言让郭嘉别动,他拿着药膏,将药小心上完,又将纱布一圈圈缠上直到不再有血渗出来。

“先生,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你说。”

“那日,我在整理师父留下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苍术从药箱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郭嘉,“上面的药材我细细看过,应是当初师父打算在先生结束徐州之战后待先生回乡为先生准备的除毒的法子。有了这个,先生回去静养,属下便也有八成把握可为先生除毒。”

郭嘉展开竹简,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望着熟悉的字迹,郭嘉轻叹了口气。

元化,你还是心软了。

将竹简再卷好,郭嘉将它交还给苍术。苍术正想问郭嘉何时打算动身,就听郭嘉温声道:

“此物不再需要了。”

“先生?”

“明公还欠着嘉身体好后那坛酒呢,”想到曹操刚刚的声音,郭嘉不由勾起了唇角,“嘉可不能离开,便宜了主公。”

“可是,若是先生现在不去静养的话,一年之后……”

“无妨。”郭嘉摇摇头,语气带着这些时日难得的洒脱与自在,“那些都不重要了,嘉只要还在主公身边,还在主公身边为他谋划,一日,一年,都足够让嘉满足了。”

其实,郭嘉曾在华佗诊出他命不久矣时想过,若是这次他如此谋划都还能苟活条性命,他便愿意离开曹营安心回乡养身。可直到刚刚,他才发现,他真是个合格的骗子,不仅骗了华佗,骗了其他人,就连他自己都险些被自己给骗了。

什么回乡养身,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留这条后路。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郭嘉,又怎么可能不为主公的大业奉上哪怕最后一丝力气呢?

身若飞蛾,燃尽于曹操的霸业,才是他有意无意为自己选定的唯一一条道路。

明公啊……嘉分明是很怕死的,都怨你……

但是,真好啊。

想到曹操最后的那句话,郭嘉脸上的笑容就止不住的扩大,仿佛世上最令人快哉之事莫过于此。

苍茫尘世,苦短人生,他却能遇到一人,信他,护他,知他,让自己纵使万死百劫都不悔为他付出一切。

当真是,幸甚乐哉,幸甚乐哉!

建安三年十一月,雨季如期而至。

身上的伤并没有完全好,但曹操经不住郭嘉的软磨硬泡,在和苍术确认过不会有大碍后,只能放郭嘉出帐,撑着伞和他一起来到沂水旁。

一切都已准备完毕。

“轰隆”一声,被堤坝束缚许久的大水如同饥饿了多时的野兽,汹涌澎湃的向下邳冲击而去。水自无情,一路上,泥沙也好,村落也好,都被裹挟进其中,若隐若现,唯无生机。

虽然之前曹操已经派士兵提前去通知附近的百姓离开。然而,故土难舍,还有很多百姓不愿离开,曹操自然不会再因这些人而有所顾忌。

冬风掠过河面,更添几分寒意,郭嘉下意识往曹操方向靠了靠。

曹操低笑了声,一手撑伞,一手将郭嘉揽到厚裘子里。郭嘉也说不清楚,温暖的是裘子,还是隔着棉衣盔甲传来的曹操的体温。

不过,这就够了。

彭城的杀孽,下邳城外的百姓,若是统一天下的路注定血迹斑斑,满身骂名,那么至少还有身侧之人与己同行。

“奉孝,想什么呢?”曹操见郭嘉眸色暗了些,问道。

“嘉在想,成了落汤鸡的战神,会有几日才投降。”郭嘉笑回道。

曹操大笑,将郭嘉发凉的身体又向自己揽着靠了几分:“放心吧,用不了几天。雨季过了,下邳也该出乱子了。”

顺着曹操的目光,郭嘉转眼望去,掠过埋葬在肆虐的大水中的村落与生命,远方的下邳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脆弱到不堪一击。

他已答应了曹操,再不轻言生死,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不会轻弃性命。

但刚刚,他还是忍不住,暗暗向老天祈了一个愿:愿所有的杀孽所折的阳寿,所应受的报应,都让他来承担。

他实在是,甘之若怡。

“明公,天愈发冷了,回营吧。”

正如曹操所说,雨季一过,下邳必有异动。

吕布有赤兔马方天画戟,他的属下却只能在半淹的城中作池中鱼虾,自然要开始想如何自保。而在这人心不稳之时,将诱降的书信射入城内,纵使一开始无人想要投降,却引起了现在心思不稳草木皆兵的吕布的疑心。在吕布扬言要斩杀怀疑的部下后,瞬间就引发了将士间的动乱。他的部下趁他酒醉之时,将他和陈宫五花大绑,并打开城门,迎曹军进城,投降。

几次三番求而不得的徐州,在最后,终归还是收入了曹操的囊中。

天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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