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听完荀攸和?蛸卫的禀报,就急匆匆地向郭嘉的营帐冲去。

他觉得他不应该这么急切, 可脚步就和脑海中的会以一样根本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他不住的想起那天被他抱在怀中的郭嘉:

往日飘逸风流全然不见踪影, 一袭青衫被鲜血浸透,郭嘉瘫在那里, 了无声息。他冲上将人抱入怀里, 就喊了军医往帐里奔去。此时,郭嘉意识刚刚已经近乎消散了, 只是或许因为曹操的动作牵扯而又不停地大口大口吐起血来,怕是伤到了肺腑。等吐完了,他还迷迷糊糊的转转头, 在隐隐约约找到曹操的眉目后,扯扯带着血迹的嘴角。

他竟然还没心没肺的对曹操笑了笑。

曹操那一刻真想当场亲手掐死郭嘉, 但他舍不得,也不敢。纵使他现在切切实实将郭嘉抱在怀里,他也感觉不到郭嘉的丝毫重量。他怕他慢一步,郭嘉就这么在他怀里睡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比起那样, 他宁可要现在怀中这个, 还对他笑, 气的他肝疼的郭奉孝。

当部下告诉他华佗根本不在军中的时候他心跳都快停止了, 还好很快就有个自称是华佗徒弟叫苍术急急忙抱着药箱跑来,曹操见他身上有?蛸卫的印记,这才稍微放下心。郭嘉在大夫来之前就昏了过去,这回儿开始诊治将伤口处的衣料除去又扯得他疼醒, 神智还是浑浑噩噩,唯独一张脸白的吓人。他坐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苍术一次次诊脉,下针,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泼掉。终于,当苍术向他禀告暂时稳住了性命时,这才松了口气,猛然发现寒冬腊月,他却大汗淋漓。

他明白现下对于郭嘉的关心,明日就会成为某些人口伐的内容。他也知道他应该相信郭嘉的人医术,只要郭嘉性命无虞,他便不该在这里,而是该摆出个公正严明的形象,来维护军纪,获取民心。

但他承认,他做不到。

他怕了。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守在郭嘉的帐里,哪怕苍术在三日后向他保证肯定性命无虞,哪怕荀攸等人再三相劝,他都不肯离开。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的那种心情,回回夜半惊醒看到郭嘉面色惨白双眸紧闭的趴在榻上,他就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直到手颤颤巍巍的探到鼻下,感受到那虽然

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气息,才能长舒一口气。

他怕哪日他稍不在意,郭嘉便真的如朗月清风,未入怀便已消散。

直到头痛入骨,军医万般劝说之下他只能先回主帐休息,并再三嘱咐郭嘉一醒无论什么时候就立刻通知他。但他没想到,他刚得知郭嘉醒来的消息还没兴奋片刻,就紧接着听到了?蛸卫的禀报。

私盗将印,开掘沂、泗,这分明是嫌之前违反军令罪状不够,殷勤地再为曹操增加杀他的罪名。

郭奉孝你是真闲自己命长了是不是!

曹操气的差点就砸了桌案,他草草披上外袍就往郭嘉处大步前去。他心知郭嘉这是在为他打算,也心知郭嘉选择的就如同他往日选择的一样是最好的决定,但这挡不住他的怒气以及……心头的一丝心疼。

一开始,在许都议事时,他就不该将彭城的事交给郭嘉。

郭嘉当时和他说,有比屠城更好的一石二鸟计谋,他出于一贯的信任便没有多问。没想到,郭嘉的计划最后却是如此,确实,比简简单单屠城要效果大许多,甚至不仅仅是一石二鸟。但却没人提前告诉他,这计谋的代价,是赔上郭嘉的性命。

然而,当曹操怒气冲冲地冲入郭嘉的营帐,看见郭嘉虚弱的趴在榻上的样子时,一腔怒气瞬间消散全无,最后就唯独那点心疼还摇摇欲坠在心口,在走到郭嘉身前坐下,看到人毫无血色的面容时,啪的砸下来,疼的厉害。

“伤还疼吗?”曹操觉得这一定是这么多年来,他声音最温柔的一句话。

郭嘉正想着怎么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呢,听到曹操进来没发火声音还这么温柔,心里更没了底。和曹操对视几秒,又有些尴尬的移开眼:“没事,不疼。”

他说得这句勉强算是实话,刚才满心都在想着怎么面对盛怒的曹操了,伤的疼到真被忽视的七七八八。

曹操见人移开目光,也不奇怪,只是继续保持温和语气道:“水淹下邳之计公达已经和孤说了,的确是良策,孤即日起就下令让士兵开掘河道,只等雨季一到,就开堤灌城。”

“明公,不可如此。”提到正事郭嘉神色一凛,立刻严肃起来,“不能由明公你来下命令。”

“孤知道,你说的是那些在两河旁种田修家的百姓。”曹操道,“正因如此,这个命令只能由孤来下。”

郭嘉听的出曹操声音中的坚决,所以更着急起来:“此计必定造成极大伤亡,更会引起徐州百姓的痛恨,所以倒不如让嘉来做,反正嘉已经……”

“你怎么了?”曹操反问,不辨喜悲。

“嘉……”曹操声音中暗藏的冷意让郭嘉一顿,他轻咬下唇,还是坚持道,“嘉已经是弃子了,不妨最后再利用一番。”

“你何曾成了弃子?”

“明公。”郭嘉笑笑,却多了许多自暴自弃的意味,“虽然嘉努力将骂名栽在刘备身上,但此事明公必须处置一人,称他是擅作主张,才能让明公从此事脱身。刘备暂时明公杀不得,那便该由嘉来了。再说了,水淹下邳,也需要有人来背负这些人命,都让嘉来做就好了。这样徐州稳了,刘备的心也可以收了,哪怕是许都那些汉室忠臣,一时也再没了讨伐明公的借口。

而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嘉理应以死谢罪。”

更何况,嘉仅剩下一年的寿命,现在死或许对明公的大业用处更大。

最后一句话郭嘉没有说,也不会说。他只是抬眸,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的望着曹操,其中包含的却是往日不正经完全相反的执拗与坚持。

他坚信,他做出的选择,是对大业最好的选择。

而他的明公,曹孟德,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孤知道你说的这些。”或许是郭嘉的态度,曹操也有些烦躁起来。他皱眉剑眉,沉声压着怒气,威压之气却不禁控制的散发着,“但是,在孤没答应之前,谁允许你自认为是弃子的?”

“明公?”郭嘉微怔,但还是坚持道,“天下大事,明公不该拘泥于旧情,更不该有妇人之仁。嘉只是明公的一介谋士,这个时刻,理当舍弃。”

曹操真的觉得郭嘉是在存心气他,否则为什么会每一字都恰好点在他的心头,又怒又痛。而这时,不等他说话,郭嘉突然又笑了。他信心十足对曹操道:

“放心,明公,嘉已经做了两手准备。嘉还传信给了乾玖,现下他的手下的那部分?蛸卫应该已经得手了。”

“郭奉孝!”

“明公,嘉犯下大错,却不思悔改,又私传军令,残害百姓。”郭嘉勉强撑起身体,以便可以将头支到曹操肩上。他像只猫一样亲昵的凑到曹操耳边,语调似缓而牵的仿若是甜腻的情话,

“现在,求明公赐嘉这个佞臣,一死。”

曹操不知道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弦是被郭嘉的话给崩掉,还是被郭嘉此刻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给崩掉的,他只知道,他的满心压抑的怒火全都被郭嘉激了而出。不过熟悉曹操的人都知道,他怒极之时,是从来不发火的,而是怒极反笑。他冷笑一声,道:“奉孝还不知道,乾玖前几日因河内家中有急事,孤便准了,因为他走得急,孤便没让他等你醒。只是,你的信,怕是送不到了。”

“乾玖回河内了?”郭嘉一惊,然而,更让他的惊诧的还在后面。

“还有这个。”曹操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玉,上面由精良的工匠雕刻了“?蛸”二字与一只蜘蛛,分明是?蛸卫首领统御下属的信物,“此物,孤也暂时收回了。在你病好之前,?蛸卫再不受你统领。”

“明公……”郭嘉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从自己这里拿走的血玉,默然无语。许久许久,他轻叹了口气,却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在榻上,喃喃道,

“原来,明公已经不愿信任嘉了。也好,也好。”

郭嘉陡然的颓然与自嘲之色分明又是一把刀,直刺的曹操心头痛的厉害。可他不能将血玉还给郭嘉,因为他知道郭嘉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某事怎么样都要做到,所以他只能提前先预防好所有的情况。

他看重郭嘉,心疼郭嘉,舍不得郭嘉。

“奉孝。”曹操不自觉地又软了语气,“孤不需要你做到这个份上。”

郭嘉不答话,也不回应。

曹操也不需要郭嘉的回应。他的声音沉沉的,缓缓地,又淡然无比,仿佛仅是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孤当年,初及冠便被举了孝廉,加上桥玄说孤有大才,不免年少气盛,一经拜官,就想着要做几件大事,肃清朝廷乱臣贼子,匡扶汉室,护百姓安宁。

但那时孤却不知,汉室朝廷,早已烂入骨髓,权臣专朝,贵威横滋,孤严刑峻法,肃清乡野,反而碍了当朝权贵的道,只得托疾辞官,隐居乡里。

后来再至京师,却是董卓入京霍乱朝野。奉孝亦知,孤只身刺董以换取天下义名,但奉孝不知,在那日去刺董之前,孤已将遗书家眷全托付给旧友。再后来,十八路诸侯兴兵讨董,孤却恨这些诸侯,名为为王擒贼,内却借机扩大地盘。不思王命,互相攻伐,放着外敌不顾,迟疑不动,庸碌之众尔。

你少时和孤说,天下汉室,二者不可得兼,可孤怎能甘心。大汉几百年基业,破匈奴,结四夷的光辉仿若在昔日,孤又怎能以一时之困境而弃汉室不顾。酸枣兵散后,孤去扬州募兵,却不待到龙亢士卒就多叛仅剩五百。再后来孤几经辗转,孤打过匈奴,破过黄巾,终于在兖州稳住了脚跟。

孤可以坦诚的告诉任何人,孤那时所想,不过是一块汉已故征西将军的墓碑罢了。

再后来,地盘稳了,便想着如何扩大。也是可笑,孤当初最恨那些诸侯割据自安,却不自觉地做着和他们相同的事。又听到天子落难,孤便把他迎来许县,建起了皇宫,建起了汉庭。那许都孤自问比不得洛阳长安的繁华,但又何尝不是一砖一瓦,照着礼制建出来的,又何尝没有于乱世中,聚集起拳拳扶汉之心。

人之境遇当真千殊万别乎?孤当初立志匡扶汉室保境安民,如今却成了他人口中的暴虐成性的乱臣贼子,人人都怕我曹操,惧我曹操,恨我曹操。

但孤不后悔。想要最快速度统一天下,就必然要有所牺牲,一人也好,一城也好,所有的牺牲,一步步孤都不会后悔,也不否认,这些事就是我曹孟德做的。后人笔伐也好,辱骂也好,孤都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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