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缘心情沉重地从步尘容的房里走了出来。

宅邸合上之后,外面接连不断的撞击声也渐渐低了许多,安静的夜晚中只剩了铜铃轻轻摇晃的声音。

步尘缘欲要抬起头遥望明月,却又想到月亮此时也被遮住了,怎么可能看得见。

她想着要去找步尘渊,走到半路的时候正巧经过仲叔的矮楼,便顺道进去看了一眼。

幸好仲叔此时还没有歇下,听了步尘缘的声音后就让她进来了。

步尘缘进去的时候,仲叔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好像是看到一半的时候便被她惊扰了。

“叨扰了。”步尘缘轻轻一拱手,见仲叔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方才走近了。

她坐在仲叔对面的椅子上,问道:“仲叔,你身子如何了?”

“一把年纪了,忽然活动活动筋骨,倒是让我现在觉得腰酸背痛的。”仲叔说着,把手里的书随意放在了一旁,“果然人老了,就该早点让位给你们这些后辈了。”

步尘缘笑了笑,“您又在说笑了,几十年前赫赫有名的‘遣鬼守铃’说的难道不是您么?”

上一代的直系血脉里就只有父亲和仲叔两兄弟,仲叔七岁就能无声招鬼了,十一岁便可通邪,比父亲整整早上好几年,可偏偏性子潇洒不羁,就推辞了步家家主的位子,二十五岁那年自己出去闯荡了将近十年才回来。

他接了步家摇铃守门人的位子,自然是不怕在晚上留在外面的,毕竟,在那些恶鬼的眼里,他和一尊啃不动推不走的铜钟没什么区别。

仲叔年轻时处处留情,却是一个亲生儿女都没有,倒让步家人都吃了一惊。

所以,一说步尘渊是他的儿子,竟没有几个人怀疑。

“过去的事情,再提就羞红了我这张老脸了。”

仲叔摆了摆手,脸上却是换上了一副凝重严肃的神情。

他说:“伤了容儿的,是不是她自己所招的鬼?”

步尘缘一愣,“仲叔是听其他弟子们说的?”

头发花白的男人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似是要把自己一生坎坷都随着这声叹息吐了出来。

仲叔摇了摇头,“果然来了。”

步尘缘心里忽然一跳,她欲要追问,仲叔却自己说了下去。

“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这句话你可听过?”

步尘缘点点头。

“我们步家是主要学的招鬼驱鬼之术,最多的是和地府阎王打交道,和逆转天命又有多大的关系?”仲叔说,“几个天相师家族里,就只有田家的推算之术和这说法相似,而且‘逆转天命’这种事情,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做到?想必说这话的人只接触过田家,倒不知道其他几个家族是如何的,所以才弄了这么一出误会。”

“不过,他后面还有一句话,却并不广为人知。”

仲叔的食指在木制的扶手上重重一敲,说道:“天相师所做之事违逆天道,所以会天生短命,而且一代比一代更衰退,一代比一代的人更少,最后完全消失。”

“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个亲生子嗣都没有?”仲叔冷冷一笑,“我和你父亲是双胞胎,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而再往上的一代,除了你爷爷之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为何一个子嗣都没有?只因为,天道所拘,一代里只能有天赋最差的那个才能拥有子嗣,这样他们所生下的后代只会一代比一代的天赋更差。”

他的手指狠狠一抓,竟然硬生生地捏碎了扶手,“田家这一代就只剩一个天相师了。”

“你说,我们步家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仲叔说完后,仿佛脱力一般向后一仰,“若是想要家族延续,只能放弃步家的秘术,学着那些道士一般顺势而为,别去想那些替人遣鬼消灾的事情了,越和厉鬼打交道,我们就越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了最后,身上会连一点阳气都不剩的。”

步尘缘听得心惊,“那小妹是……”

“她不是我们步家的人,却学了步家的秘术,”仲叔脸上的阴郁更深,他垂下眼睛,说道,“这就更是大不敬了。天道的报复,就从她身上开始了。”

他忽然站起身,从柜中抽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

那里面竟是放了几十个碎了的铜铃,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和普通铜铃无异。

“这些年来已经坏了这么多个铜铃了,都是突然一下碎了的,”仲叔说,“我和你父亲找了几十年的法子,却仍然无能为力,天道所为,凭着一人的身躯如何能逆转?”

他的手朝着步尘缘肩上的虚耗花纹一指,说道:“尘缘,你理应知道,为何我们步家的标志不是那些麒麟白泽一般的瑞兽,而是虚耗这样的恶鬼——”

“步家从未相信过天道。”

仲叔一字一顿地说道,楼上的二层三层的那些厉鬼仿佛也听明白了他的话一般,躁动了起来,厉声嘶吼,狠狠地撞击墙壁和地面,似是要发泄出内心的郁愤。

步尘缘便无话可说了。

她从进去到离开,说出口的话不过寥寥几句。

步尘缘从小和鬼魂打交道,又能看得见那些狰狞的恶鬼,一开始自然是怕的,半夜里经常哭醒,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连那些恶鬼她都不怕,到现在能叫她感到害怕的东西几乎是没有。

然而她今晚上确确实实是怕了,怕得浑身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路都走不稳。

步尘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仲叔辞别的,她浑浑噩噩地从那里离开,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从繁花满枝头的树下走过,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是要去看望步尘渊的,即使是心神不定,还是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步尘渊的门前了。

步尘缘很少去找步尘渊,因为自己的行踪太引人注目了,所以基本上都是步尘渊来找她,不过她好歹还是记得清步尘渊的屋子是长什么样子的,里面的摆设似乎也和她自己屋中的摆设差不多。

红衣少女只觉得心里一阵压抑,肩上的负担几乎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连敲门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快做不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静静地站在步尘渊的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细细簌簌的声音。

步尘渊似乎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疼的时候就低低地吸上一口冷气,声音却是轻得很,好像山间时常吹拂而过的微风,不温不凉,但能让人觉得舒心。

步尘缘仰起头,长发从肩上滑至背脊,她仰起头,像仲叔之前做的那样,长长地、沉重地,却是无声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抬起手敲了敲门,假装自己刚来,问了句:“尘渊,睡下了吗?”

不消片刻,门内便传来了步尘渊的声音,“还没有。”他似乎没有想到步尘缘真的会来,一时间竟有些局促,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才让步尘缘进来了。

步尘缘合上房门,转身便瞧见步尘渊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件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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