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人难以入眠。
许是这几日季节气候微微变化的原因,烬尘花醉人的芳香越发浓郁。香气紧紧地抓着人不放,追随着今晚的他们,沿山路,随溪流,辗转而行。
盛纹姗与凌靖尘就这样站在竹苏茗山之顶的云崖,看着红梅早已落尽的枝桠,良久无言。
最后竟还是一向沉稳的盛纹姗先开口了:“你来晚了,来的太晚了,她早已去了南疆医治,一年之内都不会再回东陆了。”
凌靖尘离开朔安之后快马加鞭赶回竹苏,却意料之外被盛纹姗拦在了紫林峰下,紧接着就带他来了茗山,她说,他应该知道江柒落当晚都遭受过什么。
盛纹姗走过去一棵树下,蹲下身拾起一个被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站起身来到凌靖尘面前打开,里面是几片染着血的碎瓷片,那上面的血早已凝固,却依旧灼伤着他的眼。
盛纹姗说道:“这些瓷片是我在地上找到的,你可认得?”
凌靖尘看到了这破碎瓷片上面的青黛色的竹子,他识得的,这是江柒落最珍爱的白瓷净瓶。
盛纹姗指着方才那棵树说道:“那上面插着八根带毒的钢针,这棵树的红梅只过了一晚就尽数萎蔫了,她的脚筋被人挑断,体内剧毒连你师父都解不了,只能暂时压制,被连夜送往南疆妄缘塔......而这些都是弦月山庄的手笔。”
凌靖尘紧紧攥着那染血的瓷片却依旧不发一言,盛纹姗拿出一张字条交给他,“这是昨日传书过来的,江柒落现在依旧没能脱离生死之险。”她看得懂凌靖尘的眼神,那里面满是自责与愧疚,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那字条上面写着阴夏缺一味良药,却已经多年未得了。
西域九寒山流坡崖乃天下之险,那山涧背阴处生长着一种荆草,名曰:无义。
北境战场的凶残与艰险依旧在凌靖尘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如今站在茗山看着满目狼藉,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嘴上却满是愧疚与自责,“我没能护好她哥哥,也没能护好她......我从来没想过她在竹苏居然还会出事,我一直以为她是安全的。”
盛纹姗仔细分析着说道:“竹苏虽然不易寻,但若是刻意为之,这里并不是什么奇山险峻不可寻的地方......前些年你们以竹苏弟子的身份游历江湖,可曾与人结下过什么仇怨?”
“扪心自问,即使我们与谁发生过什么口角争执,也断不会招致弦月山庄出手解决。”
“也罢,如今救治柒落才是重中之重。”
虽然盛纹姗不再追问,可凌靖尘的双眉却皱的更紧了,背后之人买通弦月山庄痛下狠手,若非江湖仇怨,那就是朔安城中的私怨了,江柒落就算在竹苏待上一辈子,她终究是朔安名门之后,若是有人在这上面动了脑筋,追查至此,那便是积怨已久的深仇大恨,并且耳目眼线早已蛰伏多年伺机而动,想想便让人心寒。
“紫林峰上种了些白海棠,我和柒落都照料不好这些花植,知道师姐懂的多些,只怕以后还要劳烦师姐多来这里走走。”凌靖尘将字条揣进怀中,眼神变得坚定。
盛纹姗知道他一向是个有盘算的人,可有些事即使身为局外人却不得不多一句嘴,她说道:“熙程联姻已成定局,此乃国婚,你婚期在即,而流坡崖险峻更是荆草丛生,稍有不慎......你可要思虑周全。”
凌靖尘心里有数,两国邦交牵涉太多,明理在上,他确实不应该以身犯险,讽刺般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如人意,可有些事做了也许会后悔,如若不做就一定会后悔。”他尝过悔意有多么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我在竹苏整整十一年,此后再难做回本心,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此事一过,他凌靖尘便要彻彻底底的做回大熙宣王,他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的不多了。
盛纹姗虽然一向寡言少语,对于竹苏这些人的事情她几乎不怎么置喙半句,却将凌靖尘从头至尾的艰难看在眼里,一个帝都皇子偏偏在山林溪涧之中教养长大,游历江湖潇洒数年却偏偏迟早要去朝堂之上斡旋。
果然,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恰如人意。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主峰的苏谦说重曦回程国了......她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程国国君重赫已打定了主意送嫁世安长公主重瑶联姻,曦儿不想看着亲姊妹远嫁,她既然回去就自然有她的办法,说到底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最终究竟是谁入了我的宣王府,从头至尾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
“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对。”
盛纹姗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嘴角亦带着一丝悲凉:“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位联姻的公主?”
“赐死。”凌靖尘所言非虚,一旦这位联姻的公主失去了价值,那么异国他乡便什么意外都会发生,为今之计他必须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但我只信谋事在人。”
“可成事在天。”
“天在我这里说了不算。”凌靖尘看着眼前的红梅林,那树杈上面挂满了这些年几位同门系上的红丝带,祈愿些剑术上的长进,祈求些身上的平安,“信奉上苍的那些人,也不全都是那么虔诚,各有所求罢了。”
这些年他对上苍缺少了些敬畏之心,因为它实在没有给他一个能够死心塌地拜服的理由,那些经年积累下来的愿望之中,唯独没有他和江柒落的,只因他们从始至终都只信奉自己。
回到紫林峰之后,从朔安连日赶到竹苏的凌靖尘终于抵不住睡意。
这场梦已经数不清纠缠了他多少个日夜,记忆深处的隐隐作痛告诉他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无关风月,不知经年,那是一场被烙印在心的初见。
寂夜风清,已不知是第几场落雪过去了。
日里融化的雪在这时又会悄无声息的冻结成冰,山涧早就没了流水潺潺之声,此刻更显肃寂,就连树枝被其上的冰雪压折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依旧在紫林峰的山间石壁前练剑,师父一个月之前将剑气之法教授给她,心思缜密的她将那一套剑法分毫不差的记了下来,却唯独没有将师父说不可操之过急的叮嘱放在心上。
寒风越来越紧,她剑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下一下的打在石壁上,空谷传响,成了这山中最明彻的声音,随着风吹到了他的窗前,燃在身前的灯火晃了又晃。从剑音劈石间断的次数而闻,他猜到了她正在练习的竹苏的踏玉剑招。
剑气无形,越是急于求成,越是事倍功半,最后反而会伤了自己。
起初他没有理会,只是停下笔,放下了正在看的卷宗走出庭院休息。林间月下,好巧不巧地照亮了前往紫林峰那一端的路。
剑声突然停在了第十三招,他等了片刻,再也没有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快步回到屋中取了一个火折子带在身上,往紫林峰的那一端走去,听了几日的声音突然不再响起,此刻只有枯败落叶被踩在脚下的破碎声、点燃在林间摇摇晃晃的火光以及一个快步奔走在偌大山间的少年。
冬夜幽寂,往日生机不复之时原来会静得如此可怕。
走了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他借着火光找到了晕倒在石壁面前的她,剑也被甩到了不远处直直地插进了树干,他将火折子放进才看清她竟是伤到了左手腕,鲜血顺着手腕指尖流到了身下的树叶上,染红了早已干枯无色的死叶。
“这位师妹?”他轻轻的摇了摇她却没有反应,最后还是决定带回了自己庭院安置,帮她清理不浅的伤口之后,受了寒风的她已经开始发热。
她的思绪被困于梦中,久久无法释怀醒来。
他就坐在床边,她呓语之中,他半听半猜的知晓了她从不与外人道的曾经。
不断给她更换着额头上的帕巾,散的去她积攒的体热,却抚不平她紧皱的眉头,止不住她顺着眼角流进黑发的泪水。
这晚的寒风呼啸了很久很久,夜半三分,半困在她床边的他,和梦中的她被那愈发凛冽的风声吵醒,她睁开眼半梦半醒之际,迷糊地对他言道:“这风,像是要把这山撕裂了一般,该如何是好?”
“有我在,不会让你被吹走的。”是玩笑话,却也是他想要顺势引导她暂时忘却伤痛的真心之言,果然,她一如他意料之中的浅浅笑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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