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绝大多数人的死去是悄无声息的,一个牌位或者一个坟头,仅此而已;然而有些人的死,关乎着很多人的命运,他活着,无数人是一种人生,他死了,这无数的人会过上另一种人生。

这位大顺朝太子就是这样的人。

“大顺南岷潞水之战,太子率六千骑兵绕后,结果中南岷大将贡松的埋伏,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太子是幸运的人,生于帝王家,一出生就高天下人一等;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历史和命运把他推向他的那个位置,在崇兵尚武的大顺朝,他的一腔治国抱负不可能只凭他父亲的一纸诏书就能顺利施展,他必须去军营,像他的父亲以及列祖列宗一样,刀剑中拼出属于他自己的基本盘,正如他父亲的八道司和三宗府一样,这基本盘才是他成为天下之王的真正保障。

如果他只是像那因为他的决策而丧命的六千骑兵一样的一个普通人,他会成为大顺史书上的六千分之一,偶尔被人提起,长久被人忘记,可是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太阳已经落山,顾霜送郑鹿鸣回秦王府,顾也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王府的湖边,思考了很多。

郑鹿鸣不再是一个让顾也尴尬,甚至厌烦的存在,相反,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他万分庆幸时隔六年郑鹿鸣似乎还是对他有好感。与从小到大他所接触的大多数女性不同,即使他绝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纨绔不讲理的公子哥,然而和他接触的异性也好,同性也罢,绝大多数在他面前都是卑微的,这种卑微里透着对他权势的畏惧。只有郑鹿鸣,兴许是天性,兴许是她郡主的身份,她在顾也面前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把这个年纪的少女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年轻的,灿烂的少女魅力,顾也不得不承认,使自己的内心起了波澜。

如果不是顾霜带回来的那个冰冷的消息,顾也的京城第一天将会是快乐的,即使他挨了游骁手下的一顿揍。然而“太子死了”,这个消息让顾也如此的难过,也如此的不安。

他回想起了太子,他与他不算熟识,已经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但是顾也非常心痛他的战死,两天后就是皇上的万寿节,此刻,皇上在顾也的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一个老年丧子的脆弱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老人的生日该怎么去安慰他。这种压抑的感觉甚至让顾也难受的无法呼吸。

顾也是善良的,这种善良与生俱来,这是他最迷人的品质。

与此同时,皇帝换了一身便服,只带了一个人,来到了丞相游千常的府上。

皇帝带的这个人便是八道司的总司长,冥王剑陈云溟,过去二十年官方和江湖都共同承认的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高手,无论是内功还是剑术,其造诣之深都可以称作举世无双。更为可怕的是不同于其他高手醉心武学,陈云溟无论是谋略还是兵法,都亦是绝学,这样的一个人,毫无疑问成为了天下之主的绝对心腹。

昨晚叶缺把太子战死的消息带进皇宫之时,皇帝只是愣了几秒钟,回过神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宣太医给叶将军疗伤,他不会把自己的悲痛写在脸上,更不会因亲生儿子的战死去责怪自己的得力战将。

“陛下,是老臣对不住您和皇后啊,没有拦住殿下,哎。”游千常跪倒在皇帝面前,老泪纵横,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这眼泪也来的真切。他昨晚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却没有跟府中任何一人透露,只是静静地等待今日皇上的到来。

老谋深算,这是游丞相的标志,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料。

皇帝见他这般难过,也忍不住垂下泪来,但是他很快收住,摆摆手示意游千常起来,道:“丞相,你是煜儿的亲舅舅,更是一国的丞相,眼下不是我们两个老人哭泣的时候,煜儿这么一走,留下了很多棘手的事情啊。”

“陛下的意思是?”游千常抹干净眼泪,问道,其实这混迹官场几十年的丞相心知肚明,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朕已年迈,端王才五岁。”皇帝抿了一口茶,说道。

游千常依旧不开口。

“游大人,若太子在,日后自能平稳接位,眼下太子殉国,端王年幼,日后何以镇得住那四家王爷?”陈云溟见游千常不敢出言,直接说道,丝毫不避讳。

“太祖朝时,那四家王爷本是四方的军政史,没有他们的势力这天下也打不下来,太祖封他们的王位,是封给他们的军功,更是封给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皇帝接过陈云溟的话,顿了一下,又说道:“然这四家王爷各在其封地经营百年,势力愈发庞大,若煜儿不遭此测,也许能跟他们周旋,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煜儿殉国,朕百年以后,炤儿怎么管得住他们,怕是这天下要改姓。”

“陛下的意思是要除了四王?”游千常强作平静,皇帝把话都说到了天下易主的份上,恐是已经没有了周旋的余地。他本还抱有一丝幻想皇帝不要这么决绝,把这棘手的事情交给下一任丞相去做,可是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并没有一丁点逃避眼前困难的意思。

“是,朕老了,万不能再缓兵之计,在我手上,斩草除根吧。”皇帝缓缓说道,似波澜不惊。

“游大人,皇上此次来你府上,不是问你要不要除,而是让你想计策怎么除。”陈云溟冷冷说道。

游千常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四王势力之大,陛下,陈总司心里都清楚,倘若要一次性铲除,恐只是一个天下大乱两败俱伤的下场。”

“丞相的意思也是逐一击破?”皇帝道:“朕与陈总司亦有此意。”

“齐王田允是端王母妃田瑾妃的亲兄长,又眼界狭窄,暂且不会对端王有威胁。而且此人贪婪,最易为陛下所用,倘若告知他平其他三王以后,分其封地钱财,凭他的眼界定会心动而站在我们这边。”游千常说道。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游千常又继续说道:“楚王关亭之雄兵数十万,此人与另三王素来交情不深,不会出手援助另三王。又镇守南界,距京师太远,不易动兵,而且倘若第一个削楚王,他南岷定会趁乱威胁我朝,徒增麻烦。依老臣愚见,楚王应当放在倒数第二个,等吴秦二王处理好了以后,陈总司的八道司腾出人手了,再解决楚王不迟。”

“那么游大人的意思是先吴还是先秦?”陈云溟问道。

“秦王郑大敬这人软弱老实不足为惧,然而他的儿子郑虎行少年英雄,武功怕不在陈总司八位爱徒之下,他手下又有八千西漠铁骑战无不胜,着实不好对付。”游千常对四王的情况了若指掌,顿了顿,又说道:“吴王顾怀,自二十年五前那件事以后,一直韬光养晦做他的逍遥王爷,但凭老臣直觉,此人不简单。”

“丞相,但说无妨。”皇帝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二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一直是整个大顺的避讳,但凡经历过的人,能闭嘴就闭嘴,能跳过就跳过,然而今天游千常却主动提到,是他拿准了皇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拿下四王,而不是计较自己二十五年来的心病。

“陛下可还记得,二十五年前废太子府的大火,最后一个从废太子府出来的可正是吴王顾怀。”游千常说道。

皇帝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那场大火在他心头烧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来,只要他自己不提,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起二十五年前的事情。

“当时如果老臣没记错,废太子府登记人口一百一十八人,可是陈总司事后活人死人只点出一百一十五人。陈总司,当年不顾你的阻拦带兵冲进废太子府的可是吴王顾怀?他进去不久,就是一场大火,废太子府也是一片灰烬遍地焦尸。那个孩子,我们只道是在大火中烧成了灰,可是究竟他还在不在人世,这世上说得清的恐怕只有吴王了吧。”

“游大人!”陈云溟显然觉得游千常说得太多了,想要制止他。

“不必,陈总司。丞相,你继续说。”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游千常继续说。

“陛下,吴王辖内沃野千里,鱼米之乡,吴地向来富可敌国,倘若起兵,钱才是兵之本,这是其一;倘若那个孩子还在,他吴王自有一套说辞以那孩子为借口对端王不利,这是其二;顾怀此人不仅深明大义,二十五年不公开问政事他吴王辖区依旧管理得仅仅有条,可见其手段之高,这是其三。所以,老臣愚见,四王之中,必先除吴王。”

“陛下,此次万寿节,吴王推脱身体有恙,只派了他的独子前来,那小子稚嫩,吴王爱子如命,我们必须此次就借故把那小子拿下,以此相要挟,也不怕吴王有越界的举动。”陈云溟补充道。

“二位大人说得不错,朕何尝不知道顾怀的威胁,只是这二十五年来他处处小心谨慎,不留任何把柄,太祖有训,四王后世袭爵者,除非通敌叛国,否则皆以无罪论处,朕要拿他的儿子,又谈何容易?”皇帝说道。

“那就让他吴王通敌叛国。”游千常冷笑道:“陛下,天助陛下,今日犬子骁儿在京城街上与他小吴王起了争执,老臣本就打算亲自去吴王府赔罪。我们本只需要造点证据给他顾怀扣上叛国的罪名,只是他吴王府也不是没有高手,想留点证据在里头属实不易,如今犬子闯得这祸反而帮了大忙。若老臣无缘无故送礼他小吴王定不会收,可是如今犬子先闯了祸,我好歹是一国之相,亲自登门送的礼物他吴王府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到时候我只需在那礼盒的夹层里放点通敌的证明,再在万寿节他小吴王不在府里的日子由陈总司派人搜出,岂不是完美。”

皇帝担心他吴王府家大业大,根基深重,一封没头没尾的通敌信恐怕不能致他于死地,然而眼下自己年迈体弱,除去这四根扎在大顺龙脉的大刺势在必行,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主意。

“行,那这件事就拜托丞相了,朕先回宫去了,此次没有召你进宫而是带着陈总司便服来访就是不想引人耳目,丞相,莫要跟外人提过朕来过你府上。”皇帝托腮沉思片刻,答应了游千常的计策,既然计划已定,便不宜久留,只是他眼前浮现出了六七年前顾也的模样,这真是一个聪明善良,讨人喜欢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臣,遵旨。”游千常跪拜道。

第二日早,那游千常自然带了他的儿子来吴王府给小王爷顾也亲自道歉。顾也本只道游骁不过京城纨绔,也不曾想过要上纲上线去问他的罪,想不到他父亲游千常第二日便带了厚礼登门道歉。即使自己吴王府地位确实在他丞相之上,不过他一个当了十几年丞相的长辈亲自来给自己一个十七八岁的晚辈道歉,也算是诚意十足了。

顾也自然未曾想过那丞相口中的四箱奇珍异宝里有怎样的险恶用心,只觉人家一片心意也不好推辞,寒暄两句吩咐下人收下了礼,也亲自送丞相父子出了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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