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逸大为讶异,问道:“你犯下什么大错?为何请死?”偶耕直起身来,眼睛不敢看侯希逸,一面张皇四顾,一面结结巴巴说道:“我……我……”话未说出,已经喘作一团。

“他擅自出府,在坊中与一个回纥武士比武。打了一下午,没能打赢,还被人撕破了衣衫。偶耕兄弟面皮薄,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特来向节帅请罪。”昆仑奴生怕偶耕道出实情,忽然像是打了鸡血,生死关头灵机一动,抢了他的话头。

侯希逸仰天大笑,说道:“我们都是武人出身,去坊间与人争斗,不过是寻常之事。只是不可作奸犯科,坏了帅府的名号。”昆仑奴下死手掐了偶耕一把,对他说道:“偶耕兄弟,你初来乍到,一个毛头小子,节帅就委以重任。你再不谢恩领命,连我这个下人也比不上呢!”

偶耕满肚子都是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话到齿间又被昆仑奴给顶了回去,唰一下涨红了脸皮,顿时汗下如雨。他战战兢兢,擦去额上汗珠,身子颤抖半晌,方才说道:“谢节帅!”

家丁来到,取来了几套衣裳,侯希逸命取出一件给偶耕穿上。偶耕系好衣带、整弄衣襟,深深低下头来。侯希逸见他垂头丧气,朗声说道:“你是我麾下十将,车马舆服,与府上诸将无异。堂堂七尺男儿,不可自卑自弃。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人!”偶耕缓缓抬头,一双眼睛望着侯希逸。侯希逸见他双目澄澈,眸子里透着坦诚,心中满意,仰头大笑。

昆仑奴壮起胆子问侯希逸:“节帅大人,你安排奴才一同前往,有什么事情要向奴才吩咐呢?”侯希逸说道:“我看你脑子灵光、办事踏实,也有几分力气,就给小姐当马夫吧!”

安排已妥,夜幕降临,月明如洗。侯希逸命家丁在前院摆起筵席,邀孙越、偶耕共饮,昆仑奴在席前侍奉。孙越生性豪爽,与侯希逸猜拳行令,竟无主客之别。偶耕心中仍在盘算,想在席前坦白罪过、请求一死,闷头干了几杯酒,涨得面色通红。昆仑奴猜透了他的想法,在一边瞪眼睛、扯袖子、掐膀子,每当偶耕要说话,就扑上来倒酒端菜,将他的话硬生生堵回去。

府院后门等坏了李胜。他气急败坏寻到库房,又寻到二人居住的棚屋,都不见踪影。他怒气难支,一脚将昆仑奴的土炕踢坏。出得棚屋,碰到两个仆人,询问两句,才知道二人被节帅传见。他一路赶到堂屋外面,见大院之中灯火辉煌,侯希逸竟然和他们三人月下小酌。

侯希逸见到李胜探头探脑往里望,端起酒杯喝道:“李胜来此作甚?”李胜硬着头皮走进来,讪笑道:“小将散步来到这里,不想惊扰了节帅的兴致!”

偶耕见到李胜,猛然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对侯希逸说:“节帅,我犯下的大错,李胜将军知道。正好他在这里,我便当着众人,坦承罪过,只求节帅赐我一死。”正要痛陈罪过,忽又语塞起来,吞吞吐吐说道:“我……我……,我在花园的墙外那里有一座馆榭,我在那里……在那里……”

“在那里遇见李胜将军,”昆仑奴手脚麻利,举起一杯酒倒进偶耕嘴里,接过他的话,“李胜将军说,坊间有个回纥武士,武艺十分了得。偶耕不信,便跟着去了坊中。两个人一比试,果然偶耕兄弟不是敌手,因此回来向节帅请罪。”一边说话,一边倒酒,话才说完,酒已漫出,将筵席浸湿。昆仑奴抬头一看,见偶耕兀自张着嘴巴,索性将酒壶扬起,把半壶烈酒尽数灌入他腹中。

偶耕烈酒下肚,眼冒金星、头皮发麻,瘫在椅上。李胜也惶恐起来,赶紧作揖:“节帅息怒。小将确实带偶耕去坊中比武,两人一番激斗,打了个平手。偶耕并未落败。”说着自饮一杯。偶耕忽然坐直,还要说话,昆仑奴用手指叉开他的嘴巴,大喝一声:“先干为敬!”顺势又是一杯酒灌了进去。偶耕难敌酒气,一头倒在桌上。

昆仑奴见侯希逸不以为意,胆子大了起来,说道:“听说回纥武士是兵马使府中少将李纳请来的,自称天下无敌,在坊中打杀了好多高手。”侯希逸听得此言,心中大忌,捏着酒杯对李胜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领着节度使麾下的十将,与兵马使手下的鹰犬搏命。万一出个差池,节帅府颜面何存?你拿什么向我交代?”

李胜惊慌跪地,说道:“节帅教训得是!小将再也不敢了!”侯希逸借着酒兴追问:“听说李纳领着三百兵马,出城游猎去了。你跟他如此相熟,怎么不随他同去?”李胜急忙说道:“小将确实不知此事。即使知道,我身为十将,怎可妄自菲薄,去做那将军府里的下人!”

侯希逸拿起酒杯泼了他一脸,陡然雷霆发作,声色俱厉:“我谅你没这胆量。还不快滚!”李胜急忙起身,悻悻然走了。昆仑奴提起酒壶,为侯希逸斟满美酒。

孙越一把将偶耕拉起,说道:“你去坊中比武,怎么不叫我去观战?哥哥站在一旁,也好为你长些气势。”偶耕已是前仰后合,口中仍然念叨:“我……我……,我在花园外的馆榭,犯下大错……”

侯希逸忽而意兴索然,对昆仑奴说:“你且扶他回房休息。”昆仑奴领命,扛起偶耕就走。孙越又与侯希逸对饮几杯,侯希逸说:“明日就要上路,你也早些回房。这顿饭菜,就算为你饯行。”孙越谢恩去了。

昆仑奴扶着偶耕回到棚屋,见到土炕被人弄坏,猜到是李胜所为,口中骂声不绝。偶耕在院中吐了一地,没走两步,倒在地上便睡。昆仑奴拉了两下,索性扔在地上,恨声说道:“我要你活,你偏要寻死。你一口酒呛在喉管里,憋死在院子里吧!”

一宿相安无事,所幸李胜也不来寻仇他躲到坊中,与那些浮浪子弟厮混了一夜。第二日,节帅府上上下下早早起床。花园墙外的馆榭之中,两个丫鬟伺候侯牧笛洗漱打扮,为换上远行的衣袍。一辆马车停在馆榭门口,昆仑奴跪伏于地。丫鬟扶着侯牧笛坐上马车,掩上帘子,昆仑奴这才坐在车头,赶起马车缓缓向前。侯牧笛一夜未睡,坐在马车之中,甚是凄凉,眼泪哗哗流出来。

孙越、偶耕披上甲胄,率领八名副将,带着三百兵马,将侯牧笛的马车以及八辆满载宝货的马车护在中间。车马整队已毕,不等天明便启程西行。

大队人马刚刚走出府门,忽然后面马声嘶鸣、马蹄凛冽。回头看时东方曙光之下,一团赤焰喷薄而出。偶耕看得分明,不禁泪流如梭那是骅骝马追了出来!

骅骝马来到偶耕身前,陡然扬起嘴巴,在他坐骑身上咬了一口。那只马受惊狂颠,偶耕宿醉仍未全醒,竟被颠了下来。骅骝马咬住偶耕的袍子,连扯带拽,绝不松口,身子同时卷了过来,在他身上不住地磨蹭。

侯希逸见状,大为惊异,对偶耕说道:“骅骝马与你一见如故,不忍分开。你骑上它,去往京城,也抖一抖我淄青平卢的威风!”偶耕欣然拜谢,为骅骝马披上鞍辔,跨了上去。骅骝马立时鼻声嘶嘶、精神振奋,扬起四蹄往西便走。

侯希逸率着十将还有一众幕僚、侍卫,送到城外郊野之中。来到一处长亭,摆下几碟小菜、一壶美酒,为孙越、偶耕送别。孙越仰起脖子,连干三杯。偶耕见侯希逸盛情厚意委实难以推拒,对着手中酒杯,暗下决心:完成使命之后,再回来自杀谢罪。主意已定,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侯希逸想再看女儿一眼,在马车前连唤三声,侯牧笛坐在车中充耳不闻,更不应答。侯希逸长叹一声,向孙越、偶耕挥了挥手。孙越一声号令,三百多名兵将威武整肃,面朝长安阔步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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