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卿仍旧是昏迷着的,好在这附近宫墙下有一座昭纯阁,是宫中侍卫休息的地方。但现下顾丞相身子不好,便只能暂借一用了。 在姜宸妃的催促下,太医署的人很快便过来了。 太医诊治的时候,而姜念念却注意到一件东西。 顾长卿袖中掉出一件东西,是鹿皮封面的文书,只写着三个字,“治水策”。 姜念念拈起来,仔细看。别的不必太明白,大抵都是治水的方法,比如人工改道、分流固堤。事无巨细,条条列列。只是最后几句引起了她的注意。 端的是细体小楷,很是用心。 “……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上苍庇佑南疆,免邦国轸麦秀之哀,宫庙兴黍离之痛。安百姓之安乐,康社稷之康泰……” 姜念念感觉心里震了一下。 顾长卿在原著里出现的很少,只是背景板大佬,所以姜念念也没有特别注意。当他第一次活生生在她面前,她也还是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在……却有很大的改观了。 丞相虽然手握大权,枉顾君臣尊卑,甚至朝野人人口诛笔伐。……但在一定程度上,他绝对没有看上去的这么凉薄寡情,还是一个很好的人。 所以,她出手相帮一下总是应该的。 姜汤很快就送了上来,原是小太监喂的,然而顾长卿却毫无二致全溢了出来。数次反复,丝毫没有见效。 姜念念忽然道:“给我罢。” 贞玉脸色稍变:“娘娘,您不是不喜欢丞相吗。而且……这也不合规矩,臣子怎么配您……!” 姜念念小小望了眼贞玉:“你呀不能乱说话。” 贞玉:“……???” 这里的规矩本来就不适用于她。更何况,她已经能看见自己的结局,说实话,甚至有点无所畏惧的意味了。 这宫里并无外人,徐子贸又心焦到了极致。见宸妃娘娘主动请缨,便没有拒绝,严令在场之人噤声。 外人都退了出去,姜念念悄悄往里面加了一点红糖,才往顾丞相嘴里送。 约莫半刻钟后,碧螺青瓷碗里的姜汤才见了底。 意识逐渐回笼,顾长卿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一阵融融的暖意笼罩着这座宫殿,带着些许淡淡的香气,应当是在梦里。 等顾长卿看清了眼前的情形,立即皱了皱眉:“……娘娘在做什么?” 姜念念:“终于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顾长卿目光涣散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发生了什么。随即浑身一震,垂下眼去:“娘娘,不用。” 小姑娘眨了下眼:“不用什么?” 顾长卿的唇色有些苍白。 “……内阁臣子,还不值得娘娘屈尊照顾。”他淡淡道:“娘娘在后宫这么久,难道还不懂得趋利避害吗?” 姜念念安静了片刻:“如果大人也只知道趋利避害,也不会一直将庶民放在心里罢。既然顾大人是好人,我难道就不可以希望大人能长命、安乐吗。”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弯了唇一笑:“大人放心,这汤里面又没有放不好的东西。我是真心救你的。” 顾长卿嘴唇紧抿:“……” 少女的语意娇软轻和,很能让人安心。 他行入宫中,原本是打算将治水策呈给陛下。无论宸妃是否有心救他,但宸妃终究是一个娇纵的女子,怎么可能随意屈身照顾一个外臣,还口口声声说是真心的。 宫里头的真心有多廉价,他自然比旁人清楚。所以,他相信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这时,徐子贸将保暖的鹤氅送过来,替顾长卿搭上:“大人,卑职早已劝过您保重身体,您却定要一意孤行!今日若非宸妃娘娘做主,太医署的人必须回过陛下才能过来。” “下次不必了。”他却只轻声说。 “顾大人,”姜念念喊住他:“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亏欠旁人,可是现在,纵然你还是不愿承认,你又是欠我的啦。” 顾长卿眸色微沉,沉默了片刻,“……娘娘想提什么要求?” 姜念念说:“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而已。” 顾长卿轻轻抬眸,直视着那张面庞。少女的瞳孔澄澈清亮,又是乌发如墨,雪肤玉腮,娇气十足。 “那娘娘的愿望是什么?”丞相淡然一笑,问道。 “我希望……顾大人所求的都能实现。”姜念念轻轻含笑道:“除此以外,大人还要照顾好他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让我们不至失去一位良臣呀。” 顾长卿的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任由雪落在自己的肩上。 说完这句话,姜念念也没有等他回应,便出宫走了。红色斗篷逐渐消失在宫墙下,顾长卿嘴唇动了动,过了很久,才最终将那句“娘娘,你的变化太大了”生生咽回去。 “徐子贸,”等到銮驾消失很久,他才淡声问:“方才娘娘是不是看过了什么东西?” 徐子贸想了很久,“……回大人,娘娘似乎是读过了大人的治水策。” 顾长卿抓起来一看,“……愿上苍庇佑南疆,免邦国轸麦秀之哀,宫庙兴黍离之痛……”的确是他所写。 “咳咳……”他低咳几声,拢了身上的大氅。 姜念念刚离开宫中不久,就碰到了昭帝。她本能的觉得,觉得男主会巧合的出现在这样偏僻的一座宫宇,实在是有些不对。 “参见陛下。”姜念念屈身行礼。 “念念,”昭帝摘下她发上一片竹叶,温声问:“你刚刚去做什么?” 声音无波无澜。 姜念念眸子低垂着,说了句:“臣妾方才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昭帝:“……” “你下次不要离开昭阳殿太久,”昭帝紧绷着唇,声音发紧:“你若这样,朕就找不到你了。” 姜念念依稀看见昭帝的面庞上染上一层淡淡的霜色。就算是之前原主失宠,她也没有看见过这种神态。 “那您找我有事吗?”她疑惑问。 其实对于男主这种人,她一直都很想远远避开。不仅是因为男主薄情,或许帝王大多都是这个样子。而是因为白月光明明都已经登场了,他还为什么总在她的眼前晃悠。╭(╯^╰)╮ 昭帝却道:“你姐姐入长安,却不见你见你姐姐。姐妹难得一聚,你不想去同她说说话么?” 姜念念松了一口气,“姐姐的确难得入京,所以陛下才应该和姐姐多聚聚呀。” 昭帝指尖一僵:“……” 望着姜宸妃雪白脸颊上的丝丝嫣红,昭帝忽然就有一种本能的直觉。他曾经宠爱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一个丝毫不在意他的妃子。 身为君王,他一直冷静自持,她和丞相也没有做逾矩之事,所以他才没有拆穿的。 ……虽然,当初也是他亲自说出口,她没有忘记她姐姐,接她入宫也是因为楚王妃。 然而现在昭帝却面色冰白,转身而去。 江云海在后头,追得腿都软了,战战兢兢解释:“……陛下!或许宸妃娘娘真的只是想替陛分忧呢,到底顾丞相乃是您的股肱之臣,宸妃娘娘心思聪慧,自然不会猜不到圣意的……” 回到宣室殿后,昭帝冷淡道:“出去。刚才的事说出去一个字,杖五十。” 江云海登时吓得两股战战。 陛下素来温润贤明,以贤君示人,对宫人也一直宽和,可想方才的确是戳中陛下痛处了。 等到奴才都退下后,看到这殿内的一景一物都是熟悉的,昭帝却觉得自己意识一片模糊。 他甚至不理解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姜珞云已经回到长安,即使后宫妃嫔众多,自己也只会真心待她。 而宸妃只是一个娇纵的小姑娘罢了,从前宠着她,也只是为了在她身上寻一点希冀。 只是最近,好像很多事情都不是这样了。姜珞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而她的妹妹,姜宸妃却还是生机鲜活的少女模样。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外头又有内侍禀报,说顾丞相求见。 昭帝心下一动,手指微微收拢。让他进来。 顾长卿所呈禀的,也无非是关于滨州水患的治理之方,如今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丞相,你的身子大好了么。”昭帝的注意却不在政事上,淡淡问:“朕记得你的身子一直用汤药吊着。邺朝百年根基,事无巨细,辛苦丞相了。” 顾长卿则轻笑一声:“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昭帝放下了奏折:“——好些年了,丞相就没有想过休息么?爱卿时常思虑过深,病体单薄,身体也未必能承受得住啊。” 这话一出,殿内逐渐安静下来,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似是暗藏着机锋。 自古便有杯酒释兵权,飞鸟尽,良弓藏,今日大抵也是差不多的。 顾长卿却是凝视着圣颜,容颜灵秀,许久低眉浅笑,言语安然:“陛下方才所说,先帝曾给臣说过同样的话。先帝都已相信的事,陛下又为何不信呢?” “——更何况,如今上至三省六部、下至南北十四郡,都是臣一手打理。没有了臣,您说您该如何接手。” 昭帝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只因顾长卿病着,他都差点忘了,顾丞相是先帝钦定、权倾天下,朝中无人能越过的大权臣。恐怕就算是他这个天子,也是奈何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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