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准与阮阿蘅入席坐定后,郭贵妃轻轻捏住一只夜光杯,一旁的执壶宫娥上前将酒斟满。    郭贵妃举杯,向裴准遥祝道,“听闻裴相公新婚,特备薄酒以示庆贺。这是波斯传来的三勒浆酒,在宫中也是极为难得,还请相公满饮此杯。”    说罢,席上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你就是长安令阮明府的千金?”郭贵妃转头看向阮阿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阮明府身体可好?” 这一动作,使得头上金钗玉簪反射室内烛火,明晃晃地投照过来,令人目眩。    阮阿蘅敛衽,“回贵妃……妾小字阿蘅,家父身体康健,多谢贵妃挂怀。”初接话的时候,她尚有些气虚,但下一秒就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包住她冰凉的手指,使她不再害怕。    见她答话得体、镇定自若,郭贵妃笑道,“裴相公真是娶得一位贤妻。”    裴准向郭贵妃拱了拱手,“荆妻出身小户,未曾见过世面,礼数多有不周之处,请贵妃见谅。”    郭贵妃报之一笑,随即给她身旁宫娥使了个眼色。宫娥退下,不一会儿,她便领着传膳的宫人们进殿了。    桌案上很快摆满了各式羹汤、菜肴、点心,样样精致诱人,然而在座却无人有食欲。郭贵妃向裴准询问了河东裴氏族中近况、打听了在外平藩见闻等等,裴准一一应答。    酒过三巡,郭贵妃再次开口,“裴相公以为澧王如何?”    听闻此言,阮阿蘅手中银著一颤。虽然她早已知晓郭贵妃的意图,但王守澄来访时只提及吐突承璀,毕竟没有直指澧王。郭贵妃此番竟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裴准面前。    “澧王恭谦有度,然太子殿下才是国之根本。” 裴准也未料到郭贵妃如此直接,当下只能作此回答。    郭贵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然而最近朝中有些图谋不轨之人,在陛下面前造谣太子失德,如此欺君罔上,裴相公觉得该当如何?”    裴准拱手答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准本当竭力肃清朝纲、以正圣听,但如今赋闲已久,恐怕力有未逮。”    “哈哈哈……”郭贵妃突然大笑起来,听得在场宫人们毛骨悚然。“裴相公休沐一月有余,该是足够了。国不可一日无相公,请相公明日起恢复朝参。”    “是。”裴准避席而立,向郭贵妃行礼。    郭贵妃没有看他,却将视线投向太子。    太子会意,起身朝裴准奔扑过去,双手紧紧抓住裴准双臂,急切问道,“我应当如何做?请裴相公教我!”    裴准向太子拱手揖了一下,脸上还保持着他一贯的微笑,“殿下只需做好孝子。”    ……    第二日天色微明,裴准穿戴好紫衣鱼袋,入宫朝参。    大明宫中和殿内。    “反……了……真是……反了!”皇帝李纯半卧在榻上,握着一道奏章,气得满脸通红、喘息不匀,然而手上无力,奏章险些在颤抖中滑落。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郭贵妃坐在榻前,以手轻拍李纯后背。    李纯却费力挪了一下身躯,逃脱了郭贵妃的掌控,颤颤巍巍地指着前面骂道,“王……承宗……与李师道……复叛……为何……不发兵!”他的声音虚浮,中气不足,宛若风中残烛。    李纯面前站着一人,是户部侍郎、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皇甫镈。    大唐官制,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及御史台长官惯例是虚设,一般由副长官总领事务,加封同平章事衔,即是实际上的宰相,因此宰相不止一位。武后临朝时总共任命了七十三位宰相,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位宰相同时在朝。    当今朝中有三位宰相,除了裴准,另外两位就是皇甫镈与令狐楚。皇帝卧床以来,都是他们二人每日轮流来中和殿觐见。    今日该是皇甫镈当值,令狐楚却也被传召过来,现正与裴准一起候在殿外。    此刻皇甫镈内心惴惴,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复叛的事,他也是今天一早才知道;回忆今早见到令狐楚的时候,他亦不似知晓此事的样子。但皇帝已经开口过问,皇甫镈不得不上前答话。    “回陛下,成德与淄青二镇叛军有魏博节度使田弘正阻挡,况且彰义军尚驻扎淮西,臣以为不足为虑,安抚招降之即可。”    话音未落,皇帝手中奏章直扑面门而来,幸好李纯病重力道不足,准头也差了些,奏章提早“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接着骨碌碌滚动着展开了。殿中宫女宦官们霎时跪倒一片。    “不……不足……为虑?”李纯说着说着,止不住咳了起来,郭贵妃递上绢帕,手放回李纯的背上助他顺气。“韦淳……还有……十余个……校书郎……联名参你……克扣军饷……你……好生看看!”    皇甫镈拾起地上奏章,读着读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最后已是面如土色,“陛下,臣只是在裴公凯旋之际暂时把划给兵部的税钱补了一些给工部,那也是为了陛下修葺麟德殿,以彰陛下功德,臣忠心贯日,断不敢中饱私囊!”    “朕只……叫你修殿……何曾……叫你挪用……军饷……你……竟还想……将罪名……安到朕的……朕的……”未及说完,李纯又是一阵咳嗽,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也越来越急促,最后一下气息阻滞,晕厥过去。    殿内登时乱作一团。郭贵妃扶李纯在榻上躺好,握着他的手喊道,“陛下,陛下”,见李纯毫无反应,转头怒斥皇甫镈,“还不快去请柳真人进来!”    柳真人是方士柳泌,由皇甫镈引荐,起初在台州搜罗药草,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住在宫里,专为李纯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    柳泌进殿奉上仙丹,郭贵妃接过,就水喂李纯服下,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李纯醒转过来。他的嘴唇泛白干裂,发丝凌乱,面容憔悴。    “水……”    郭贵妃将李纯扶起来,让他半靠着自己身上,用银汤匙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喂了两下,俯身在李纯耳边轻轻说道,“陛下,令狐楚和裴准还在殿外候着。”    李纯眼神空洞,似乎没有听到似的,只是要水。    “宣令狐楚和裴准进殿。”郭贵妃冲一旁侍立的小宦官说道。    饮干一碗水,李纯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你们……立即……立即……草拟一份……讨贼诏书……”未能说完下半句,便又昏了过去。    ……    裴府前厅。    阮阿蘅在等待裴准回来。    她头戴小毡帽,身着月白圆领袍,腰系蹀躞带,足蹬乌皮六合靴,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少年公子,只是身板瘦弱了些。    今日裴准一早进宫,她随后也按照裴准的吩咐,与景云去了某处。现下她身上正带着裴准最需要的东西。    不久,熟悉的马蹄声在门前停下了。    裴准翻身下马,立即有门房上前牵马去了马厩。他踏入府门,阮阿蘅正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    “怎么不在屋里等?衣裳也不先换下来。”裴准注意到阮阿蘅鼻尖被寒风冻出的淡淡红晕尚未褪去,脚步却没有停。阮阿蘅跟着他走进致远堂。    “我去右神策军中见到了梁守谦公公,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清和。”阮阿蘅从怀中取出一沓信件。    裴准接过来,在矮几旁坐下,一封封地展开翻看。    这些信件全部是以吐突承璀的名义寄给王承宗的,每一封的落款处都盖着吐突承璀的私印。内容,则是关于两年前的那场震惊朝野的刺杀案——宰相武元衡与时任中书舍人的裴准在朝参途中遇刺,武元衡头颅被当场割下,而裴准则侥幸逃过一死。    裴准将信纸推到阮阿蘅面前,阮阿蘅坐下,才读了几行,立即瞪大眼睛看向裴准。“那场刺杀,阿蘅听说是……”    “听说是我做的?”裴准微笑着问道。    “是……”阮阿蘅低头,复又抬头,“不过我认为真相并非如此。”    以前在家听父兄说起时,阮阿蘅就觉得这传言太过离谱。现今见到裴准本人,她就更加不信传言了。    武元衡遇刺身亡的时候,裴准不过是个年仅二十四岁的中书舍人。且不说一个中书舍人如何能够仅凭一己之力,买凶刺杀当朝宰相,又配合受伤,不漏破绽地演了一出戏。    何况裴准资历尚浅,就算武元衡身亡,他也未必能够顺利拜相。    当时皇帝李纯大发雷霆,震怒之下才破格给了裴准带兵淮西的机会。裴准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他迅速平定淮西,生擒了吴元济,大胜而归。李纯龙颜大悦,为示嘉奖,又破格将裴准擢为门下侍郎,加封同平章事。    说来正是一段君臣相知相得的佳话。然而现在仅仅因为一则无凭无据的流言,君臣之间嫌隙渐生。    阮阿蘅很是惋惜。    “真相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真相是什么。”裴准将散落的信敛在一起,仔细按原样折好塞回各自的信封里。“你今日还有什么收获?”见阮阿蘅神色郁郁,裴准换了一个话题。    “清和是不是早就知道王承宗和李师道的叛乱?”阮阿蘅问道。    “不如说是吐突承璀故意隐瞒军情。”裴准随手从矮几上取过一只壶,又拿了两个杯子斟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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