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守澄,景云告诉阮阿蘅,裴准在致远堂等她,于是她折身沿原路返回。    行至堂前,迎面走来一年轻男子,身着玄色瑞锦暗纹圆领袍,领口半翻,露出朱砂色衬里,十分鲜艳好看。    那男子向她深揖一礼,盈盈笑道,“兄嫂,清和兄正在里面等你,愚弟就先行告退了。”阮阿蘅赶忙回拜,觉得这个人很是面熟,可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对了,是昨日裴准身边那个傧相……    阮阿蘅移步入内,几案上的杯盏用具全部换过了,裴准手持一只秘瓷莲花托纹杯,正在品鉴新茶。    “裴相……清和。”阮阿蘅险些又叫错了。    “嗯。坐吧。”裴准冲阮阿蘅点点头,并没有在意她刚刚的口误。“昨夜你仅凭一则流言就探知我的处境,方才见了王守澄,可有新的发现?”    王守澄提到了三个人,太子,郭贵妃和吐突承璀。王守澄出身东宫,是太子的亲信,郭贵妃是太子的生母。至于吐突承璀,则是当今皇帝陛下最为宠信的一个宦官,也是所有宦官里面权势最大、气焰最嚣张的一个。    如今陛下患病在床,郭贵妃遣王守澄来找裴准,直言要除去吐突承璀。    阮阿蘅思索片刻,开口说道,“王公公是东宫的人,他的背后是太子与郭贵妃。吐突承璀在左神策护军中尉的位置上足有三年、羽翼已丰,想要动他,现在并非最佳时机。而郭贵妃偏偏选在此时有所动作,除非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难道……”    阮阿蘅似乎想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情况,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不错。今上缠绵病榻,已近油尽灯枯;而吐突承璀的背后,是澧王李恽。”喀嗒一声,裴准将茶杯搁在案上。    澧王李恽,是当今皇上的庶子。惠昭太子早薨后,李恽成为皇长子。    新太子的人选就在澧王李恽与遂王李恒之间摇摆,最终嫡子李恒被立为太子。奇怪的是,郭贵妃作为今上嫡妻,太子李恒的生母,却一直未册封皇后。    郭贵妃是郭子仪郭令公的孙女,升平公主的长女,即是先皇顺宗表妹,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圣上的表亲姑母。    天宝年间安史僭逆、明皇幸蜀,幸有郭子仪戡平叛乱、保全社稷,立下不世之功。后来他的子孙俱食禄,又多与皇室联姻,因此朝野皇族皆有贵妃外戚。或许皇帝正是因此忌惮,迟迟不肯立后。    “如此,阿蘅明白了。澧王生母身份卑贱,郭贵妃则外戚势大,虽然立太子已久,但今上对郭贵妃仍有诸多顾忌。今上已经病笃,那么近日内定会做出最终的选择。而郭贵妃,必须要在那之前准备好万全之策。”阮阿蘅眉头微皱,说道。    身在皇室,便注定享受不到平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为了争夺权势,父子猜忌、兄弟阋墙,这些事情自古有之。何况大唐建国之初,就在太极宫玄武门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政变。有了先河,之后每朝即便是立了太子,其他皇子们往往也会蠢蠢欲动,觊觎东宫。    皇家的争斗从来没有不见血的。澧王有吐突承璀麾下的九万左神策军效力,太子那边也一定会有一支军队能与之抗衡。    神策军是北衙禁军中的主力,既屯兵内苑,又在京畿各地驻扎行营。神策军分为左右神策,各设左右神策护军中尉分别统领。德宗后左右神策护军中尉的位置皆由宦官把持,神策军成为天子可以直接掌握的皇室私卫,也是皇帝最为信赖的两支军队。    如今吐突承璀任左神策护军中尉,掌左神策九万人。而右神策的六万人,则听命于右神策护军中尉梁守谦。    说起来,这二人都与裴准有些渊源。    两年前,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与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同时作乱。皇帝命吐突承璀统左右神策讨伐王承宗,命裴准率军征讨吴元济。梁守谦当时就跟随在裴准军中,担任监军。    “依照现下的情势……”阮阿蘅眉头微皱,盯着案上那只青翠色茶杯上的莲花纹,认真思索着。    “如果阿蘅所料不错,右神策护军中尉梁守谦应该已经为郭贵妃笼络。不过我此前听闻,平定吴元济之乱时梁守谦担任监军,曾与清和有过节,为什么郭贵妃会选中你……”阮阿蘅犹疑地看向裴准。    裴准唇角微勾,眼角泪痣随之变得神秘深邃,反问道,“你觉得,去年秋天长安城里那则流言的源头是谁?”    见阮阿蘅仍是不解,裴准笑着摇了摇头,“欲要驱虎吞狼,必先去其利爪,否则便是养虎为患,反噬自身。”    皇帝对裴准起了猜疑,他的相位已然岌岌可危。郭贵妃趁机前来寻求合作,想要将裴准拖进皇子夺权的浑水中,以对抗虎视眈眈的吐突承璀。郭贵妃算准了裴准如今自顾不暇,他没有能力拒绝自己。也只有她,能给裴准带来转机。    裴准的身旁可谓是群狼环伺。局势比自己先前所猜测的还要复杂危险得多。阮阿蘅暗自想道。    第二日过晌,裴准依约前往大明宫承香殿赴宴。    自去年冬天紧急被召回长安以来,裴准一直闭门谢客、称病不出,朝中政务全托另外两位宰相处理。宫中每隔两三日就会派遣使者前来探望,名为关心臣子,实则监视动向。    或许因为还没有查到裴准勾结藩镇的确凿证据,皇帝也就默许暂时维持这种状态。可是自从五日前,宫使不再出现,亦无新的旨意传达。    裴准因此得知,皇帝的病情定是急转直下。    裴府所在的通化坊与皇城虽然仅有一坊之隔,裴准上次入宫,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了。就连今年元日的大朝会,他都没有参加。    裴准与阮阿蘅双马并辔跑在前面,景云单骑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三人沿皇城城墙向北而行,再向东绕过光宅坊,便来到了大明宫丹凤门。    丹凤门前早有小黄门在此等候,于是三人下马,阮阿蘅解下头上帷帽交给景云,然后与裴准一道跟着那个小黄门进宫去了。    承香殿在太液池西北侧,位置偏僻幽静,从丹凤门进入,一路上需经过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    这三大殿是大明宫最为宏伟雄壮的三座建筑。其中含元殿是举行盛大朝会之所在,前方两侧分峙栖凤、翔鸾两阁,与主殿以飞廊相连,借了龙首原的山势,远望如日之升、气在霄汉。    “云里帝城双凤阙,原来是这般景象。”阮阿蘅被眼前所见深深震慑,不由感叹。    裴准神情复杂地转头看她。“王摩诘的诗?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元稹。”    见裴准故意提起元稹,阮阿蘅不知哪来的勇气瞪了他一眼。她想要辩白,却生生忍住了,瘪着小嘴加快脚步,把裴准甩在身后。    裴准看着这个气鼓鼓的瘦小背影,觉得有趣,实在有趣。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阮阿蘅,仍与她并肩行走。    “裴相公,承香殿到了。”带路的小黄门停下,恭敬地让到一侧。    承香殿与大明宫其他宫殿一样,雕花朱红梁柱,屋顶遍覆翠色琉璃瓦,尽显皇室高贵奢华。檐下斗拱累垂,檐外探出深远,虽然不及三大殿的气宇恢弘,但恰恰因地处一隅而显得更为潇洒飘逸。    裴准与阮阿衡各自解下披在身上的御风罩衣递给小黄门,一前一后走进殿内。    外面寒风瑟瑟,殿内却是炭火正旺、温暖如春。大殿中央端坐着一位衣饰华丽、体态雍容的贵妇人,一直注视着他们。    她大约四十出头,皮肤白皙、保养得宜,只是脖子上深深的颈纹出卖了她的年龄;秋香色广袖绸衫配石榴红裙,一条银朱色帔子斜斜地搭在身上,耸立的高髻上插满金雀钗、玉搔头,盼眄之间尽是明艳凌人,有如怒放的浓丽牡丹。    她就是太子生母,贵妃郭氏。    郭贵妃的左下首坐了一位皇子,当是太子了。他看上去与裴准差不多年纪,神态却还似一个少年,此刻正趴在几案上用一根小木枝逗弄竹篾小笼里的促织。他的左侧坐着一名妃嫔,虽然年轻貌美,风头却全然被掩盖住了,竟好似一个透明人。    “裴准见过贵妃、太子殿下、太子妃。”裴准上前躬身施礼,阮阿蘅亦跟在他身后行礼。    太子玩得入迷,被裴准的声音惊醒,赶紧慌慌张张地把小竹笼收起来,递给了身后侍立的王守澄。末了还不忘低声嘱咐一句,“小心些,这促织好不容易才从暖房里养出来,别给我弄死了。”    王守澄连连称是,将竹笼置入袖中。    郭贵妃听到动静,斜目瞟了太子妃一眼,似乎在责怪她没有劝阻太子,太子妃吓得赶忙低头,目光游移。    郭贵妃将目光收回到裴准身上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靥。“今日只是家宴,裴相公不必如此拘礼。来人,请裴相公入座。”她的声音沉稳庄重,不怒自威。    “谢贵妃。”裴准直起身子。两个宫娥走过来,将裴准与阮阿蘅引至郭贵妃右下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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