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湾里的上弦月光洁明亮，如银勾细弧般镶嵌于星辉熠熠、浩瀚无垠的夜空中，清澈而明净；夜色下的九成宫巍峨肃穆，如海市蜃楼般缥缈在石骨棱棱、松柏环翠的天台山上，空灵而美奂。 月银泼入沟渠中，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隔河相望的牵牛星与织女星随波涌动，似乎在奋力飘向彼此。流泉穿过镂刻图纹的宫门，淌在石渠中激扬起清波，萦绕着富丽堂皇的丹霄宫，清澈似镜，甘如醴酒，那是引自去岁圣人与皇后于西城散步时偶然发现的泉水。 丹霄宫的花圃中灯火通明，雅乐细细，皇后正率领公主及命妇们祭月乞巧。列座的众人兴致高昂地穿针织锦，不时艳羡地看向侍奉于皇后席座的几位嫡出公主及命妇 。 “那年也是七夕之夜，殿下暂幸终南山别墅，是夜我们正祭拜织女乞巧，忽闻有山贼闯入……”濮国夫人高氏正讲着趣话。 “山贼！我怕，阿娘！……”四岁的城阳公主李令仪惊恐地一头钻进母亲怀里。 皇后怀抱着小茶子，笑哄道：“白泽勿怕，有阿耶在山贼定不敢进来！” 濮国夫人也顾不得卖关子，忙哄道：“阿茶子请勿惊怕，那是婢女误将陛下当作山贼呢！” 刚出降不久的长乐公主李丽质连忙问向姨母：“’山贼’竟是阿耶？” “嗯。”濮国夫人点头笑道，“说起来快有二十年了罢……”于是又绘声绘色地继续讲述起来。 侍奉于一旁的阿梨听着濮国夫人讲起往事不禁莞尔，就在那次，她及阿茉、阿慕“欺君犯上”地围打了陛下一顿，若不是看在娘子面上，或许她们早被陛下当场毙命了。 二十年的变化太多，谁又料到那“山贼”竟成为横扫六合、降伏万国的天可汗呢？而那月下处乱不惊的小娘子，竟能一朝母仪天下，成为独揽三千爱宠在身、深受万亿臣民敬仰的大唐皇后。 惟可惜阿茉姐妹死的死、走的走…… 正自胡乱感慨着，本于丹霄殿值守的尚寝阿梅悄悄拉阿梨至一旁，将一件薄披风交予她，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陛下说夜深露重，怕殿下染了风寒……” 阿梨亦偷笑，这已是陛下第三次遣人过来了。第一次是寻问城阳公主有无睡意，可小茶子正值玩兴，一口回绝；第二次是盛邀长乐公主共食御石榴，可公主正听笑谈，亦是回绝…… “陛下刚踢翻了案几，若殿下再不回殿，只怕今晚我尚寝局就要从此废出六局了，你快想想办法……”阿梅临走前拱手乞道。 阿梨笑着心叹：陛下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得皇后！轻步走至殿下身边替她披好披风，悄悄耳语了一句。 皇后闻言笑了笑，稍坐了片刻便令众人散席回寝。 回至内殿途中，阿梨心中却有种异样，只觉一路灯寂人静，不似平常。到了帝后同寝的宫殿，更是鲜有值守的宫婢。想起先前阿梅之言，难道都被陛下怒责问罪了？心里不由得担忧起阿梅性命来。 皇后曳着长长的凤纹金绣裙摆，稳步行于一众宫婢前，走近寝殿似乎亦察出异常，略带迟疑地踏步入内。 岂料殿内只点了几柄烛火，一片昏暗，只依稀能看清地面。其他值夜婢女竟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安静得只能听见殿下身后的长裙摆曳地窣窣之声和足上的岐头履金翠丁丁之细。 及至内室门口，众人皆惊住了。 但见内殿中，一扇阔大横长的花梨镶玉九曲绢素画屏忽立于眼前，屏风后的数盏灯火半透过来，光线将屏面上圆润秀健、骨力遒劲的字迹投影出来，如行云流水般风流潇洒。 及走近细看，书写的竟是《列女传》！ 皇后望着赫然出现的画屏，连连赞其笔势风流。 “怎样？可还喜欢？”殿内烛火倏地全亮，圣人忽于帐后现身，踱步至皇后身旁，拥着她的削肩笑问。 皇后被惊了一下，旋即嗔笑道：“甚为别致，只是怎地忽然制此屏风？” “前几日听你嘱咐宫司备一本《列女传》，而你平日又嗜书如命，伤了眼如何是好？”圣人顺着皇后妩媚飞扬的眼角轻指一下，笑道，“我寻思着若将《列女传》书于屏风之上，你随时可观之，护眼之时亦可护颈，岂非一举三得？” 皇后深凝着陛下，却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或只参考之时才用……” “参考？”圣人指向屏风，朗声笑道，“皇后之贤，何须参见前代诸女之嘉言懿行？” 皇后以纨扇掩嘴勾唇一笑，也不否认，移至梳妆台坐下，转移话题问道：“我观此书应出自虞公之笔罢？” 圣人熟练地从她的高髻上拔下几支凤钗，也无多想皇后阅看《列女传》之意，大赞道：“我命虞世南书之，其竟暗自记熟，无一错字！” 帝后自顾说话间，婢女们已忙碌完毕，轻轻退出侍于门外候命。 圣人拥着褪完妆的皇后去到榻上歇息，皇后躺于圣人怀中的身影隐约现于屏风上，二人相拥说着话。 “今夜的牵牛与织女二星异常明亮……”圣人歪头贴在皇后玉颈旁，闲散地掰着皇后的纤指玉节。 “此处又望不见，你如何得知？”皇后笑了笑，扣上他的大手试图令它安分点。 “我坐在殿口石阶上看了许久……” 皇后闻言仰头轻揪了揪圣人的面颊，嗔怪道：“陛下真是任性，那石阶冰凉寒重，如何坐得？” “你总也不回来……”圣人的声音略带委屈，顺势低吻着皇后的额头，“我想你想得紧……” 皇后无奈地轻叹一声，在旁人听来却满含着幸福，而那声叹息刚出口便被圣人的深吻吞噬。 “方才云阿提起大业八年的七夕之夜，现细想来，我们于七夕确有不少故事……”半晌，皇后声音又响起，还夹着微微喘息。 圣人低笑着：“嗯，因七夕吵嘴，因七夕挨打……不过，我们比牛郎织女幸福！” “嗯。”皇后笑应着。 “观音婢……”圣人的声音忽又急促而低沉，“尔后每个七夕，我们都将有新的故事上演，直至白首……” “嗯……”皇后低哼着。 屏风上的俪影早已消失，只剩那扇高大的屏风静立于烛光中，满屏激扬的文字在一片星光明灭中，书写着说不尽的风流…… 灯阑珊，夜未央…… 【第一章：世家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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