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看着赫连钰,不知道他怎么来了,半晌才愣愣道:“钰、钰哥哥?” 赫连钰盯着我打量了一会儿,漆黑的眼神变幻莫测,宛如月华流动,“去哪了,怎么这身打扮?”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扯下面巾塞到身后,有些慌乱地说道:“去……去丞相府了……” 声音越说越小,我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却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赫连钰微微一笑,拉着我坐到他腿上,我顿时就像被烫了一下,浑身硬邦邦的。 圈起手臂把我抱紧,赫连钰把下巴抵在我额头上,良久,轻声道:“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一个“又”字,听得我鼻间一酸,心下里愧疚万分。 沉默了半晌,我仰起头看着他,小声地问道:“钰哥哥……你还生我的气吗?” 赫连钰垂眸看着我,唇角勾着一丝淡笑:“你说呢?” 我讪讪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赫连钰偏过左脸,声音很平缓地说道:“亲一下,哥哥就不生气了。” 我瞪了瞪眼,感觉脸都红了。 赫连钰眯着眼睛,大笑起来。 我连忙转开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来了。 “颜儿,”赫连钰慢慢收住笑,圈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在我耳边温声道,“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你要走,至少也要告诉我一声。” 我不敢抬头,却也能听出他话语里那种深深的痛楚,不由心下里又是一痛,满腔愧疚蔓延上来。我埋头倚在他的怀里,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很温暖,就像小时候一样。 依稀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刚刚贬为奴隶,被领进瑞王府的时候,王府的管家林伯将我交给一个老嬷嬷,从此就再没人管我的死活。老嬷嬷分派我做洗刷用的粗使丫头,每日蹲在水池边上洗碗洗碟洗脏兮兮的抹布,不小心砸碎一个勺子也会没饭吃。寒冬腊月,水池子都结冰了,我还要把厚厚的冰层砸开来,接着洗。两只手快要冻烂了,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我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却把嘴唇都咬破了也不肯哭。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漫长到我以为我就要熬不过去了,可是上天仁慈,给了我不敢奢想的救赎。那年的除夕夜大雪纷飞,下人们也得到恩典,有了一桌丰盛的饭食。我分到了一只煮熟的土豆,滚烫滚烫的,捧在手里很暖很暖,让我冻僵的双手都感觉痒了起来。我捧着那只土豆离开了热闹的屋子,一个人在覆满大雪的后园里走着,后园有好几棵高大的海棠树,秋天会开很美的花,只是冬天里只剩下干硬的枯枝,黑黢黢的。我抱着土豆在海棠树下面坐下来,左右看看确实没人了,这才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我娘最喜欢海棠了,每当秋夜月华好的时候,娘都会在海棠树下翩翩起舞,那轻盈的舞姿就像月宫的仙子一样。那时爹爹就抱着我坐在石桌旁看着,笑声格外欢畅。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手心里握着的那只土豆已经变得冰凉冰凉,再也给不了我一丝温暖。我擦了擦眼泪准备回去了,身前的雪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双缎面的皂靴,还有一角银灰的袍子。我仰起头,看到一身银灰色的华丽衣袍,外面还裹着猞猁大裘,再往上是一张玉白清俊的脸庞,黑漆漆的眼眸直望着我,丹红的薄唇紧抿着。我认出来了,他就是那日里的少年,瑞王爷赫连钰。 他蹲下身把我抱进怀里,那么温暖,不同于滚烫的土豆那般灼热,却是很温和,很舒适,就像爹爹的怀抱一样。我挣扎了一下,他却抱的更紧了,那年他十一岁,我六岁,他抱着我像抱着一只小狗一样,把我抱回了他的院子。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欺负我了,我重又过上往日里奢侈华丽的生活,赫连钰宠爱我就像亲生妹妹一样,即使是穆太妃看到了,也仅仅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那时的我,小小的心里填满了悲痛和恨意,感受不到赫连钰对我有多好。我讨厌那个王府,我讨厌所有的人,我要逃离那里。 一年的休养,我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常,我想要的消息也都打听到了,再没有什么可留恋。正月十五闹花灯,京城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灯笼,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美丽的就像是一个梦。赫连钰带我去看花灯,手牵着手在人潮中拥挤,看耍猴戏的老头,看喷火龙表演。他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丢了一样,我转头看着人群中那一张张兴奋又激动的笑脸,忽然很想哭。 拉着他往人群里挤,甩掉后面那一群跟班,我忽然间转身,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告诉他我要吃糖人,就是刚刚路过的那个小摊,告诉他我要两只小兔子糖人,要一模一样的。赫连钰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让我乖乖在路边等着,不要被人挤到了,他回去给我买糖人,一会儿就回来。我点点头,对着他微笑,看到赫连钰挤进人群,又回头对着我笑,泪水忽然间模糊了双眼,我在泪光中对着他微笑。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默默地叫了他一声钰哥哥,转身没入那如潮的人群中。 从此相隔万里,再无音信。 在天山上的十年,除了梦见爹爹和娘亲,最多的就是梦见赫连钰。梦里他拿着两只小兔子糖人回来找我,可是那个角落里已经没有人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满街的人潮都散去了,他的身上落满雪花,就像一个雪人。 天山上的大雪连年不化,每当飘起雪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正月十五那夜的大雪,想起赫连钰。他可会难过?他可会寻我? 无数的想念,堆积在心里,变成了深深的愧疚。我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抹平他的创伤,我的愧疚。如果当初我说要走,他未必不会放我走,我又何必戏弄他? 脸旁痒痒的触觉将我从沉沉的回忆里拉了回来,赫连钰鼻尖摩挲着我的脸颊,笑着问道:“颜儿,想什么呢?”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角说道:“钰哥哥,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赫连钰微微一笑,眼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我还未待看清,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的瞳仁明亮亮的,倒映着我满是愧疚的脸庞。 “颜儿放心吧,哥哥不会怪你的。”赫连钰握着我的手,笑容很温暖。 我展颜一笑,顿时感觉轻松了很多。 “太妃身体还好吗?快到深秋了,她的腿还疼吗?” 握着我的手颤了一下,赫连钰脸色有些阴郁,转开头看向窗外,低声道:“母妃她已过身多年了,生了场病,没挺过来。” 我心下里一惊,没想到穆太妃已经不在了。记忆中那个美丽又温婉的女子,总是静静地依偎在廊下,眼睛出神地看着园子里的玉兰,却又似乎看的不是玉兰。我和她并不亲近,她对我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那时还年华正好,没想到十年不见,她却已成了故人。 “钰哥哥,对不起……”看到赫连钰脸上落寞的神情,想必他心里一定很难受,我不禁懊恼,不该提他的伤心事。 “都过去了,颜儿不必担心。”赫连钰看着我,慢慢勾起嘴角,“这么些年,你去哪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心下里更愧疚了,简单把我去天山派学艺的事说了一遍。我小时候就戴在身上的玉佩是我爹给我的,整个柏府都被抄家了,那块玉佩是爹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我舍不得让他们拿走,于是悄悄塞到扎起的头发里,保存了下来。那块玉佩正面是祥云拢聚的“天”字,爹爹告诉过我,那是天山派的信物。我不知道天山派在哪里,一路逃出帝都,我听人说,天山派就在天山上,而天山在极北极北的地方,那里很冷很冷的,一年到头都下着白茫茫的大雪。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多次饿晕在路上,有好心人施舍我一块馍馍,我就能舔一口舔一口地吃着,一直走上好多天。我离开帝都是正月十六,我到达天山脚下的时候,已经快到盛夏了,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莽莽雪原,就像是冬天一样。那个地方冰冷酷寒,人迹罕至,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又饿又冷,我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就是我后来的师父,我把玉佩给他看,他就收我做了他的入室弟子。 听到我受了那么多苦,赫连钰皱着眉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心疼,我朝他吐了吐舌头,露出一脸的俏皮。其实我说的已经很轻描淡写了,那些虽然很苦,但我都熬过来了,回头想想,其实也没有多艰难。而像赫连钰这种天生好命的天潢贵胄,从来没吃过苦,自然是听起来有些骇人。 赫连钰叹了口气,又换上一脸戏谑的笑容说道:“颜儿果然人小鬼大,那么点儿个小人,就会把玉佩藏起来。” 听他笑话我,我也不害羞,咧着嘴嗞嗞地笑着还挺得意的。 赫连钰没问我去学艺做什么,其实他猜也能猜到了吧。他没问,我也没说。 夜色渐深了,赫连钰该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又叮嘱我一句,李言默武功深不可测,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心下里一惊,默默点了点头,记在心里。 送赫连钰出了房门,只见他几步腾身翻上西墙,动作竟然还十分熟练。 回头微微笑了一下,赫连钰跃下墙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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