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目之所及,是不规则的丘陵地形,中间陷落成盆地如一个巨大的宽边碗。宽边上是环绕的青山,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山上遍布着葳蕤的马尾松和刺杉木,如墨绿的镶边。
一条自北向南的河流将宽边碗分隔成东西两边。
东边的山更迢远,山下一片平川,聚居着王姓宗族,古时从河南洛阳迁徙到此地生根,子嗣绵延至今,形成如今的王屋村。桃之的二姑姑江二妹后来就嫁到王屋村最穷的那一户人家。
而挨着西山的这片断面坡,如堆叠涌来的浪,一层一层有序地漫向低处,直涌到河岸才停,一双手数的过来的房屋错落在其间,这样的地方只能称作“陂”。
据说在解放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山野地,石子太多,实在很贫瘠,连地主也弃置不管。虽是一片薄地,苜蓿荒草却在石缝之间生得莽莽撞撞,放牛倒是个好去处。
长工们都把牛都赶来,日久年深,牛粪堆积,于是得了一个糙名——牛屎陂。往日太旷邈,这个据说是真是假,已经不可考。只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不爱提起故乡具体的名字。
桃之的太爷爷是贫农,因为土改分到的地都在牛屎陂,为了方便务农,他同他的弟弟决定举家搬迁到这里。
挖了土,筛了石子,填了牛粪,扩成肥田。挖深一点的,围成水塘用来养鱼。挖得更深一点的,打桩夯土起地基,盖起黄泥房。
牛屎陂还杂居着其他江姓、董姓、黄姓、温姓等人家,各户之间相隔甚远,往来甚疏。并不像王屋村密集人口,同宗同源团结一致。这里更像一处流放之地,桃之小时候从她爷爷那里听来的:
姓黄那家,是北方老家发大水逃难到这里来安了家。姓温这家,是遇天年旱灾人吃人逃了出来,到了此地乐了业。姓董的和我们姓江的,祖根地源自河洛,我们的祖宗在动荡的历史长河中流散到各地安土,江西、福建、广东甚至于南洋海外……
横亘在当中的那条河,叫浀星河。河道在桃之家门口拐了个大弯,为了方便农田灌溉,人们在大弯处挖了一条直向的深圳沟引走水流。一条宽面缓坡的河坝在拐弯处连接着东西两边。
一到雨季,河水漫漫地铺在坝上,形成温柔的水瀑,升腾起氤氲,如戏曲舞台排演出的天宫仙境,如幻似真。天晴后,河水仍然充盈,阳光照射,远远望去,坝面的水浪像闪光的银色带鱼在跃动。
水量丰沛时,河深约有一米。坝上不通路时,须往北走一里路,有座木桥,或往南走二里路,有座石桥,过了桥才到王屋村。
河岸两边,栽满高高的麻柳树,夏天的时候,枝叶茂密,垂下的麻柳果迎风摇摆,影影错错,隔岸相望,隔着绿帘子,犹抱琵琶半遮面。
冬天的时候,叶落安息,光秃秃的枝干大喇喇地伸着,如墨笔挥毫一气呵成地画出,只有黑的颜色,挂满同样墨色调的雨雪和风霜。
再看两岸人家,瓦是统一青灰的瓦,墙是黄墙或白墙,中间一面高大的厚木门,左右各安一扇窗,如一个惊讶的人的张开嘴、瞪大眼睛。
北面的山与东面的山延伸得更远,在尽头处交汇,浀星河的源头就在那里,还有一条公路与河流同向,穿过王屋村,通往镇上和县城。
牛屎陂的人如果要去赶集或去县城,干旱时,可以直接走干爽的河坝过去,省时快捷。但其他时候,得老老实实的绕远道走木桥或者石桥,到公路面去等公共汽车。
南面是一座矮矮的山丘阻隔着,山丘挨着牛屎陂,从更高的山峰俯瞰,其状如一条筒裤,裤头靠着浀星河,两个裤脚挨近西山,于是起了个象形名,叫裤子山。
翻过裤子山,是蓝河村,一个大杂居村落,比王屋村更大更兴旺,牛屎陂隶属于这个村,牛屎陂有许多田地水塘是蓝河村村民的。
桃之的太爷爷和他弟弟当年就是从蓝河村最中心最繁华的上街搬走的,搬到了最闭塞的牛屎陂。桃之曾有一度觉得太爷爷这个决定很糊涂。人往闭塞而去,与死路无异,他也许永远想不到后来国家竟然进行了改革开放,人口城镇化,子孙们抛弃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离开了故土涌入了远方的城市,过着漂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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