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浓云翻滚，偶有雷光闪烁，凛寒天威不断沉淀。
往常还在高空翱翔的生灵纷纷避而远之，不得不暂时地停落在高处，凭着它们那模糊的直觉，凝眸望向那遥远的另一端，葬仙大陆以南，那一片望不到尽头、寻不到根源的茫茫海域，冥海。
看似平静无波的墨色海面上，一叶轻舟随着水流摇曳，泛起层层波澜，将那海面下翻涌不断的无数幽魂驱散，只余下那声声哀鸣徘徊不散。
离开那片沼泽之地后，姜云明便被师父带到冥海之上，黑猫趴在他身旁，尾巴没入那深不见底的海中轻轻摇曳，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盯上他的天雷暂时没有继续劈下来，但他的生机却开始加速流失，服用丹药的间隔也随之缩短。
他静坐在船头，愣了许久，也等了许久，却依然没能得到一个解释。
直到他不经意间忘了补充生机，压不住喉间的血又一次涌了出来，一阵剧烈咳嗽后，方才慌忙往嘴里倒了一大把丹药。
这时，沉默许久的姜太初方才开口：“天雷只是小事，为师替你挡了也没什么。还不想死的话，就别忘了及时填补生机。”他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姜云明，又抬眼看向无垠海面，忽的笑了笑，“待在这里，你还能再活多一年。”
姜云明肩膀微颤，垂眸看向手中的丹药：“那之后呢？”
姜太初叹口气：“也到尽头了。”刚说完这话，他便朝姜云明笑了笑，“往好点想，你这次好歹也活到十八了。”
姜云明：“能到十九吗？”
姜太初愣神一瞬，下意识地回道：“不能。”
姜云明攥紧拳头，声音沙哑：“他们都说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师父也说过自己早已抵达永恒之境，师父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师父明明一直都在帮着自己。
若不是毫无办法，师父又怎会带他游走无数世界，一次次经历生死。
他正想改口，姜太初却回答了：“永恒自然无惧天命，可现在的你只是一介凡人。”
“你哪怕是天资横溢，现在的你终究还是凡人。”
霎时间，姜云明脸色更加惨白。
半晌，他毫无意识地抬手抹去嘴角不知何时溢出的血：“凡人也有百年之寿，为何我只有那点时间？”
姜太初移开了视线：“你已经够努力了，别想太多。”
姜云明无声地笑了下：“是云明不孝，愧对师父。”
姜太初下意识地抬手，还没覆上姜云明的头，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免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你都快和为师一样高了。”
姜云明发自内心地笑了声，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那当然了，我还在长身体呢，以后……”
声音戛然而止，师徒两人皆是沉默。
漫长的沉默过后，姜云明索性卧在船板上，失神望着那片浑浑噩噩的天幕，呢喃出声。
“以前他们都说我什么都好，却偏偏命不好。”
“我从来没把这放在心上。”
“原来，这是真的。”
他忽的笑了声，其实他早已察觉到了自己这特殊的命运。
正常人哪里会像他这样。
姜太初叹了口气，目光透过那笼罩在冥河上的迷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姜云明吸了吸鼻子，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故作镇定道：“是我曾经犯过什么错吗？不然为什么别人都能活上百年，我却只能永远停在十八岁之前。”
心中的疑惑吐露后，他像是松了口气。
而这时，姜太初的声音缥缈不定。
“云明，你没有错。”
姜云明一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深藏在心底的不甘又一次翻动。
他颤着手，刚想说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慌忙吞了一把丹药。
半晌，他咬牙切齿，愤恨出声：“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一定要死！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明明什么错都没有犯啊！”
任何修行之法，只要能顺利入门，迈上那修行之路，或多或少都能延寿，最不济还是能充沛血气。
但他的命被定死了，他活不到十八岁之后，甚至还活不到十八岁！
那所谓的天命定了他的生死之限，还把修行之路都禁了个一干二净，彻底将这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之中！
为什么他只能活到十八，为什么他注定只能如此！
姜太初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天命如此。”
黑猫跳到姜云明身上，伸爪戳了下姜云明的胳膊，那轻微的力道像是在安慰他。
姜云明微微一愣，将黑猫抱在怀里，像是认命般：“那我一年之后呢？”
“为师能让你再次拥有生命，但你只能从婴儿开始，过往的记忆都会消失，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姜太初忽的笑了声：“你想去哪一个世界？”
两人身周浮现数以万计的光点。
“这里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方世界。”
“你想去哪一个世界都可以。”
看着那无数的光点，姜云明眼里有过憧憬，很快又变得黯淡无光。
“师父也说过了，新生的我没有之前的记忆。不管重新拥有多少次生命，我始终还是活不到十八岁之后。”
姜太初远眺远方，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缥缈。
“这一次次的新生度过去，总有一天会来到未来。”
“如果你不想这样一次次重来，那就等到未来出现希望，那时候再活一世，你看如何？”
姜云明：“那得多远的未来？”
姜太初默然不语。
姜云明心底茫然一片，不由地看着那海中的倒影，失神发愣：“十九岁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姜太初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冥海之上，不见日升，月亮爬上又落，如此往复，不知不觉中，一天又过去了。
船上，姜云明就这样坐在船头，凝望着那海底的无数亡魂。
若他不是师父的徒弟，怕也早就其中的一员吧。
他洒然一笑，仰头看向那片天幕，往事一点点在心中浮现。
这一世的记忆最是清晰，以往的无数次生死经历倒是含糊不清，只能记得个浅显的轮廓。
这般想着，他灌下一瓶丹药便闭上了眼，细想着从前。
一岁前的记忆不太清晰，他只记得印象中那时候的自己有一阵子拔苗一样长高。
似乎才一个月大，他便开始跟着乳娘学了数不清的大字，每天都在磕磕绊绊地念着不同大族的文字，那时候乳娘每天都在奚落自己。
只是可惜，他刚满一岁，乳娘就得了不知什么重病去世了。
他哭着求师父把乳娘复活，师父从来都没答应过。
不过从那之后，陪他的就变成了那只黑猫，他叫它小黑。
从一岁开始一直到七岁那年，他始终都在葬仙古界和蓝星小世界来回跑。往后不用继续读书了，再来蓝星的次数屈指可数。
记得那时他刚一岁时年纪太小，学校不收他，师父就让他对着平板上网课。等到了三岁那年，师父居然与某校长交往了一段时间，顺带还把他送到一所实验中学走读。
同学们都长得好高啊，为什么他的身高一直都跟不上他们。不过他们真的很不聪明，那么简单的卷子还得写一个时辰，明明都是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他们怎么还得去想那么久，脑子莫非都白长了。
姜云明想到这时，不由自主地笑了。
见到他这般模样，姜太初心底感慨万千，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调侃道：“难得你活到了十八岁这一年，意识还算蛮清醒的，不如说个遗言吧，为师尽可能满足你。”
姜云明瞬间黑脸，这都什么话。
他往嘴里又灌一把丹药，缓了口气便大声喊道：“我想要小师妹！”
姜太初蹙眉：“换一个。”
姜云明：“师父连我这废人都能收做徒弟，为何就不能多收一个小师妹？”
姜太初沉默一会：“你不一样。”
姜云明哼了哼：“师父一直带着徒儿我游走各处世界，莫非听不到旁人那些闲言碎语？”
姜太初面露疑惑：“什么？”
姜云明笑道：“难道就没人怀疑，师父是因为龙……”
噗通！巨大的浪花掀起，惊动无数幽魂。
姜太初直接一脚将姜云明踹下船。
“混小子，老子睡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盐都多！”
姜云明掉到了那阴寒的冥海里，好不容易才钻出水面，在黑猫的帮忙下才重新回到船头。
他脸色惨白，却是冲着姜太初笑：“我就想要个小师妹！”
姜太初面无表情，刚想开口又听他那徒弟继续道：“我也不介意小师妹年龄比我大点。”
姜太初无奈道：“你究竟想做什么？非得小师妹不可？”
姜云明：“我学不会修行之法，但我有信心能教会小师妹。”
姜太初冷笑道：“你师妹还得用你教，你当为师是摆设？”
姜云明瞠目结舌：“你都没教过我任何事情！过分了啊！师父你怎么还重女轻男！”
姜太初横眉一挑，厉声质问。
“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从小到大你上的网课、读的小初中，还有读的高中大学，谁给你交的学费！”
“整个葬仙古界，七大族群，哪一脉的核心传承，你现在没学到手？你想想，谁给你找的老师！”
姜云明忍不住驳一句：“小初中是义务教育，我又没上培训班，不要钱的！”
姜太初冷笑：“怎么，学杂费不是钱？”
姜云明深吸一口气：“师父教育之恩，云明铭记于心。”
姜太初顺这话感慨一句：“这么多年来，为师真不容易。”
姜云明扯了下嘴角，默默地补充丹药，没有再回师父的话。
这一世里，师父哪天不是在歌舞厅花天酒地，就是在酒席上看姑娘们跳舞！
忍住，不能生气！
姜太初淡然一笑：“教你自己徒弟去吧。”
姜云明略微迟疑，他低着头，声音小了不少。
“我若是收了徒弟，日后我死了，徒弟肯定会伤心的。”
“但是师父你不一样，师父长生不死，师兄死就死，小师妹肯定不会很伤心。”
姜太初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看向了别处，随口指出一点。
“错了，为师永恒不灭，别提死字，这不吉利。”
一时间，师徒两人没有再开口，角落的大黑猫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时不时舔舔爪子。
姜云明还是不信命：“真没办法了吗？”
姜太初：“没有，古界哪门道法你不知道？你想想，你能有什么办法？”
猛然间，他眸子一亮：“不！这世间一定还有别的路，一定有能让我踏上修行、打破二九天命的路！”
“修仙，我还没试过修仙！”
“我们再去试试吧！”
“那些故事传说里提过的啊，传说中的仙人法力无边，生死可逆，苍天可斩，万劫可灭！”
老早就想修仙了，奈何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没得修，仙人都死绝了。
因为这是葬仙古界，听说在无数年前，世间一切的仙，归祭天地，救下众生。
而自那之后，世人知仙，却不知仙为何存在，不知仙为何消失，更不知仙如何出现！
“放弃你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这天地间已经没有修仙之法了。”
姜云明沉住气，还在提议：“我们去挖仙墓吧，等我修成仙道，我给他们守墓。”
姜太初眼角抽了下：“傻，仙人死无葬身之地，哪里来的墓。”他突然笑了声，又落下一声叹息。
“你想的没错，世间唯有仙路能破解你的命数。”
“但是你知道吗？”
姜云明愣了下，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知道什么？”
“仙路断了。早在这数十万年前，这世间一切仙路已断！”
姜太初：“如今任何一方世界都没有仙，更没有修仙的途径。”
姜云明愣了好一会。
他曾想过仙人消失是因为修仙之法已经绝迹，亦或是曾经的修行之法不再适合如今的天地法则，却根本没想过修行之路还能有断的说法。
若不是这话出自师父，他绝不会信半个字。
“仙路怎么会断？那可是修行之路啊，那修仙之法失传了，难道还不能重新开创出来吗？”
“仙路不是本来就存在吗？”
“为什么啊，它为什么会断！”
姜云明说到最后，也有些无力了：“它怎么能断了……”
姜太初像是松了口气，不似先前那般凝重。
“只要存在，便能抹灭，关键在你能不能做到。”
“东西坏了，自然能修。仙路断了，自然也能修复。”
“但这关键在于修复仙路，这并不是你我能够做到的。”
“这世间一切仙路皆起源那一人，也皆由那人尽数斩断，也只能由那人亲自修复。”
“除那人之外，外人插手介入，复原的便不会是仙道之路。”
他刚说完这话，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激动，指向那一片天，语气一转。
“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
“你记性不是一向最好？来，给为师背背古界的地图。”
姜云明愣了下，下意识说道：“葬仙大陆，东临神域，西接魔土，南有冥海，北有寒川，其天空之上有幻梦仙境，其万丈地下有无尽深渊。”
这一段话，古界之内，众所周知。
他从小就会背。
“天空之上是幻梦仙境！”姜云明恍然大悟，他欣喜若狂，“仙境真的还在吗？是不是仙人还在？”
傻小子，早说了仙人死光了，还问这种蠢事。
姜太初笑了几声，没有回答这一问题。
他起身站在船头，盯着那天际，抬手一挥，天地之法皆因此掀起波澜。
砰！
一声巨响惊动天际，搅乱这片天幕。
紧接着，他取出了一柄通体黑色的长刀。
“开！”
姜太初低喝一声，那一瞬他拔出长刀，朝着无尽天际，一刀挥下。
这是姜云明第一次看到他师父动刀。
这一刀，劈向了整个天际！
就这质朴无华的一刀挥向天际，刹那间便是天地变色。
隐约间，姜云明觉得这天地间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被一刀斩开。
无上神域，众神之巅。
无数神帝抬头看向了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际如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四周是浓云翻滚，雷霆涌动。
“他能斩此间岁月！”
仙，最重缘一字。
故而，仙境只待有缘人。
姜太初做的便是强行夺了一道缘。
这缘，是他在威胁此间仙境。
若是仙境不开，那便斩灭仙境！
人间领域，人族宗庙之上。
人皇站在青铜门上望天，“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你争到了，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此时此刻，整个古界的天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月不复，霞光夺目。
这一刻，这一方世界所有帝者都知道了一件事情。
沉寂于天空之上的幻梦仙境，在时机未到之时，被姜太初一刀劈开了禁锢。
幻梦仙境，强行开启！
冥河之上，一道金光自天而来，落在那小船上，接连天地。
“为师送你去仙境玩玩。”姜太初引导这金光落在姜云明身上，只有被金光照到的人才能入仙境。
姜云明久久未能回神。
直到姜太初一把拉他起来，拍拍他肩膀，笑道：“别发呆了，仙境的入口等下要是关了，为师可不想再斩一刀。”
他若是再挥一刀，这小仙境怕是要撑不住了。
“我要如何才能上去？”姜云明疑惑道。
姜太初大笑一声，“小黑你来送云明入仙境。”
话音一落，原先趴在船上的小黑猫眸子一眯，下一刻它跳入冥河。
就在姜云明疑惑之时，惊天巨龙跃出水面，漆黑的龙鳞在霞光下透着森寒死气。
当黑龙整个身躯浮现之时，整个天际似乎都暗了几分，若非仙境开启，天际绝无可能再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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