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瑾瑜提醒杜东林所处之地是哪里,便是提醒杜东林要注意自己现在的身份,曾经是高高在上的杜氏继承人也好,是声名远播的才子也罢,过往种种皆已为浮云,眼下有且只有皇帝赏赐的身份——一个既无宠又无名分的宫妃。

皇帝,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皇帝就是皇帝,皇帝面前男女老少皆是臣民,皇帝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皇帝让做什么便得做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怕皇帝要某去死,某也得恭恭敬敬地稽首谢恩。

反抗天子,唯有死路一条,坐罪宗族。

杜东林何尝不知,他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哪怕出身再高也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身,哪怕宰相也对他恭敬有加,但他若敢碰九品小官一根手指头,也是民欺官的大罪。正因一清二楚,所以畏惧如虎。

但他不明白的是,凭什么要他跌落云端,坠入污浊的泥潭?

曾经的他与人分享女人,如今的他还是与人分享女人。可那时的女人将他当作天,努力爱慕他,拼命讨好他,温柔侍奉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他。今天的他却要将一个女人视作天,竟要和他的姑父一起侍奉这个女人,还要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这个女人。

他并未犯不可饶恕的大错,只是说了一些世人皆同的心里话而已,为何要他沦落成女人的玩物附庸?为何要他像姬妾一样奴颜婢膝,和那些自甘堕落的男人一样为那个女人指间漏下的一点点恩赐欣喜若狂?

他憎恨使他落得如此田地的裴靖,憎恨圈禁折磨他的太极宫和兴庆宫,憎恨蔑视挑衅他的盛瑾瑜和宁宴,憎恨唆使强迫他履行狂言的那些人,亦将因此得利的祖、父和一众族人视作万恶帮凶。

杜东林心中恨意凌然,几乎不加掩饰。

盛瑾瑜观之可笑,也遵从心意笑出了声,见杜东林霍然抬头看着他,他笑得越发开怀恣意,施施然行至上首主位,如此间主人般坐下,温声细语地问杜东林在恨什么。

杜东林大为疑惑,“那个女人牝鸡司晨,侵占了本属于你我的权位,使你家破人亡,又视你为幸脔,难道你不恨吗?姑父,你若还有一丝血性,便不该在此耻笑于我,而应同我一起反抗,逼她退位让贤,还政大皇子,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话音将将落地,殿内霎时跪作一片,个个垂首低眸,无声战战。

盛瑾瑜闻言面无波澜,没有一丝惊诧,只是作思忖状,须臾抬头望向无知无畏、大放厥词的杜东林,似恍然大悟一般,“噢,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你一起造反?”

“丽妃明鉴,郎君绝无此意!”杜东林的僮仆连连叩首,惊恐如猿兔,“郎君他只是……他只是因为最近寝食不安,头脑昏昧不明,茫然不知身心何在,尽是无心之辞,所言非指陛下,更无真心实意,丽妃明鉴!丽妃明鉴啊!”

“这……”盛瑾瑜略作迟疑,遗憾摇头,“究竟是无心之辞还是真心之辞我很难评判,也做不了主,此乃大事,需得禀报陛下与皇后决断。”

“丽妃、丽妃……郎君,盛郎君!”僮仆膝行上前,紧紧抓住盛瑾瑜的衣摆,试图以旧称唤回些许宽容与偏袒,“求郎君看在杜夫……请郎君放我家郎君一条生路吧……”

“抱歉,我虽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但并不掌生杀大权,”盛瑾瑜毫不留情地拂开杜氏僮仆的手,“何况这么多人在场,大家可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让我如何帮忙解释?难道要我将他们一一灭口?弑君谋逆乃十恶不赦之罪,我非圣人,且想活着,断不敢与你家郎君共进退。”

他拂平微皱的衣摆,站起身来,抬手掸了下白狐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无比诚挚地提醒犹自昂首不知错的杜东林,杜氏不是大邺李氏,这辈子也成不了大邺李氏,裴靖不是顺帝,更不会变成顺帝,少想一些不该想的,日子才能好过。

杜东林愤怒地大吼,要他滚出去。

盛瑾瑜不以为忤,扬衣转身,斗胜的公鸡一般走出侧殿。殿门关闭的瞬间,他又发善心,提醒杜东林务必像冷宫中的杜庶人一样好好活着,宫妃自戕乃大罪,必定累及家人,杜若麟刚刚圆了做官的夙愿,做子女的可千万别让长辈失望。

杜东林咆哮着扑在紧紧合拢的殿门上,撞出一阵沉闷的碎响,尖锐的怒骂声自门后传出来,迅速消散在午后悄起的风雪里。

“杜郎君他……是不是疯了?”盛二回头看了眼“砰砰”作响的雕花木门,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敢当众说。”

“也许吧,”盛瑾瑜揣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冗长空荡的宫道上,米粒大的雪花不时钻进他的衣领里,或缀在弯曲上扬的睫羽与唇角上,“像他一样不能接受事实的人太多了,一起疯了才好。”

盛二微微蹙眉,不大理解,“可他们疯起来岂不给陛下添麻烦?”

“你可太不了解咱们的皇帝陛下了,”相比于在其他人面前的笑,盛瑾瑜提起裴靖时脸上不自觉露出来的笑才叫真挚,“她本性嗜杀,只恨这些人不疯,只恨自己不能教这些人疯起来。”

盛二惊恐地左顾右盼,“郎君也疯啦,怎敢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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