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座铁青着脸,然而极力忍耐着,不发一言。

鹤徵冷笑:“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南方才会越来越弱。个个都怕丢掉自己的家底,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卢适听得暗暗点头。

他本是一心向着总座来的,可现在,部下苦苦劝谏、总座一意孤行不为所动的图景一幅幅出现在脑海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动摇了。

总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套放到你的全国通电里去了?你看看各方实力派会不会响应?哼,就算他们响应,也不过是图着浑水摸鱼为自己挣好处——师秘书,你毕竟年轻,不懂得权力的好处,等你手中有了它,真正尝过它的滋味,你就不想放开了。”

“所以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诚如你所言,我确实致电各方实力派,希望他们能共商救国大计,”鹤徵哂笑:“我也早知道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维护各自独霸一方的地位,反复无常,互相利用……”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怕他们吗?对他们,无外乎收买,一手给钱,一手给中央委任状,许官位,毕竟中央这个帽子在,分化瓦解,打一派,拉一派,你常用的,很灵是不是?”

“你这两年学得不错。”总座讽刺。

“这两年学的,远不如我从十岁开始就学的,”鹤徵定定地看着他:“你们金陵靖家,跟我们沅泮师家,本该是两条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你们高不可攀,你们主宰着南中国甚至一度全中国的命运,叱咤风云,不可一世;而我跟姐姐,至多乡绅人家,书香温饱,与世无争。如果一开始就可以这样下去,如果你当时愿意早点伸一伸手,也许今天,你不至于此。”

总座道:“你怨我们?你掩藏得很好。但你要知道,我是在磨砺你——”

“是吗?所以你只是看着,看着卫夫人找白纵对我姐一而再再而三下手,看着靖麟徵对我挑三检四使绊子——别说得磨砺这样好听,我不是没‘死’过,你不过也就当我是灰尘一样,轻飘飘拂去了么。”

总座嗒然。

“所以如果靖氏没了,我一点也不在意,明白吗?”

“真装得大义凛然。得了师秘书,你在图谋什么,我清楚得很,我不会照你想的做的。”

鹤徵丝毫没有被打击:“也许过了明天,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总座挑起眉头。

“如你所言,权力如同蜜糖,你想不想看看金陵那帮人的反应?”师鹤徵勾起一抹微笑:“只是他们忘了,蜜糖的反面,也可以是毒药。”

太阳再一次升起。

仿佛为了印证年轻秘书所说的话,来自金陵的飞机嗡嗡嗡嗡以低空俯冲的姿态,向汤山扔下了一枚枚炸弹,烟尘四起,负责卫戍的雷戡部队马上掩护人转移,在一片爆炸声中,总座想,不是已经派人来和平谈判了吗?谁敢这样胆大包天?紧接着后一刻他就明白了,正因为他还活着,所以某些人才要轰炸汤山。

而接下来的消息是,在金陵通往汤山的路中,一场小型战争打响,发起主动攻击的是与军统关系密切的教导总队——别看它号称“队”,人数却在上万以上,为当年向德国学习时“军官团”的变种,其大多数学员都受过近代教育、并被视为基层团队的骨干,多少基层军官在他们手里折腾过,有句话说的是:铁打的教导流水的兵!

原以为会是一场激战,结果战斗很快结束了,双方之间伤亡不过百数,不知道第三师使了什么手段,明明是老虎的教导队变成了乖乖小猫,在缴械两营后汤山依旧固若金汤。

次日,第二波来了,这次是税警团跟黑色雪绒花的联合队伍。第三师据地列阵,以七寸五口径重炮轰击联队,迅速撕开了他们的裂口,并配以骑兵、步兵往来冲突,迅速切割、包围,手法流利漂亮至极,有如书上范本,看得教导总队的军官们咋舌赞叹。

联队被彻底击溃,最后被人开恩似的灰溜溜放了几个回去报信,还要派第三波呢,被外界戏称为“垂死挣扎”,昨天还不够光彩的?

而在这两天中,总座的心态发生了悄悄的、极为微妙的嬗变,尤其陆续见到卢适、卫彦人之后,他的态度松动,在他们的劝说下,他写下一纸手谕,是对金陵官场而发的,曰“近日空军在汤山轰炸,望即停止。以近情观察,于本星期六日前可以回陵,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

手谕彻底地改变了金陵官场的态度,主战派大势已去。用后来刘啸昆的话说,既后悔又慨叹又不得不佩服:“师鹤徵年纪小,却是成大事的料。出其不意,劫其统帅,三两天工夫,底定汤山,才是最有效的办法——我呢,舍此不图而称兵犯上,一经胶着,旷日持久,就要落败了!”

何止他?

十一月的清晨,汤山风和日丽,总座和他的孙子一齐步行出了公署大楼。

无数人等候在楼外,无数双眼睛盯住他们。

或者说,盯住他。

这些都是支持他的人。

师鹤徵目光一一滑过卫彦人、卫介人、谢泽强、雷戡、林成……《靖氏大传》里这样写道:“他一言不发,其他人也一言不发,彼此含着眼泪微笑着……梦境一般地,新的南方诞生了!从中原大战后,南方崎岖不平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揭开了新的一章!”

八项政治主张通过,年轻秘书发表的讲话振奋人心:“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希望和平,然不惧应战;我们抗击外侮,哪怕牺牲到底,绝不侥幸!”

当夜,无数人点着火把、高扬着五色旗走上街头欢呼游行,在金陵、在上海、在广州,人们欢呼着,对“师鹤徵”三个字,形成前所未有的热潮。

而此刻,他只是以一种不卑不亢的沉静步姿,走过大家面前。

虽然他还是微微落后总座一步。

可是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振翅即将冲天,未来不可限量。

就像他当年翻开《圣经》,第一句话读到的:

Quoniam tibi est regnum ,et potestas ,et gloria in saecula.

天下万国,普世权威,一切荣耀,永归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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