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正是部里当值的时候。李先生是最守时的,按时按点,一刻不差;肖范二位文笔好,通常文不加点的拟稿,时常凑在一起商量,口里念着,头点摆着,颇得陶科的信用,自成一个小圈子;罗君最喜欢看报,到了部里第一件事,就是沏茶拿报纸,这日报纸一展,一拍扶手道:“哎呀,这案子终归赢了!”

凤徵凑趣:“什么案子?”

“先施跟新世界的案子,我就说,在新世界蒸蒸日上的时候勒令人家搬迁,先施就是眼红嘛!”

李先生道:“你不是说先施有后台?”

“不错啊,不然这案子怎么能拖这么久,开头大家都不看好新世界。”

李先生道:“这下新世界更加有名了,毕竟后头的老板是位大老板。”

罗君摇头:“自古民不与官斗,这次新世界能赢,还是靠了两位外国大辩。”

李先生道:“这个我也看了,说官司最后打到了租界法院,由英国人判的,是也不是?”

“可不是呢,要不本地法院能跟工商局过不去?法院宣布先施败诉,并赔偿原告损失费十万银元,嘿,新世界倒大赚一笔了。”

“新世界的老板是位做实事的老板,也该他赢。”李先生道,“不过……终归生意场上,让政府没了面子,只怕以后——”

“下午好啊,大家都到啦!”乌君大着嗓门进来,面上红红的,有些酒气。

罗君放下报纸,上前低声道:“怎样这会才来?”

乌君不以为意:“哪个没误过卯啊,只是偶然误一回,算不上什么。”

罗君闻到了他的酒气:“又是哪个请客?”

“同乡一个姓汪的,要走了,不能不去。”

罗君朝陶科房里看一眼,很诚恳的道:“你若有路子的话,赶快看上头有法子想罢。刚才科长来了,说昨天交给你的一件公事,今天次长要调卷看,科长因为你没有来,自己打开抽屉来找了一遍,等把那件公事翻出来,说还是原来的底稿,一个字也没改动,他很生气,那架势,可了不得!”

乌君拍拍头:“不是什么重要公事啊!”

“反正科长袖着稿子走了,估计要原封不动的上奏。说来也怪,若是那样急的公事,上头应该有标记啊!”

“哼,”乌君酒完全醒了,冷笑:“他这是给他下里巴人的亲戚报仇呢!一个小小茶房,我就看不惯他!”

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往外走,罗君拦道:“你要作甚?”

“既然有人旧账新账一起算,我也不能漏了,先好好揍这烂人一顿再说!”

“乌君!”李先生厉喝:“你又冲动了!”

“我——”

“你又要说四十块钱的差使算不得什么是不是?可你想想你的开销,一天到晚在外面应酬,家里一对老父母,倘你一个人且罢,父母却还要靠你的薪水供奉,差事一抛,你可有一个子儿两个子儿的积蓄?”

“我就看不得——”

“不错你交游广阔,但无论如何,进来部里不容易,现在事儿还没搞清楚你就急哄哄地去找个下人算账,成什么样子!”

“这些小人成天无事生非告状,早晚是待不下去的!”乌君道:“我要去找科长我他妈就是个傻帽!”

李先生沉默了。

“前几天不是逼走了那个姓梅的么,这次也不差我这一个,”乌君也不往外走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吧,受这些窝囊气!”

“行了先去科长屋里,事儿还没定下来呐,阿?”李先生支使着他,瞅到门外巴着耳朵听的门房,心里大感不妙,但科员不可能朝一个下人巴结谄媚,只得咳嗽一声,“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经过这一闹,房里彻底静了下来。鸣蝉在枝头叫唤,气温似乎变得格外燥热。

隔屋内传来科长的训斥,先前还小,渐渐大声起来。

“……来得比我还晚,小庙里是请不起大佛了!”

不知道乌君回了些什么,听不太清。

科长中气十足:“年轻人做事,要有个章程,有什么事,大小该打个电话说一声。公事交给你你看也不看,不知道误了多大事,我是没法子顾全你了,次长很生气,交了条谕下来了,你自己看罢!”

说着是什么打在桌上的声音,过了会儿,乌君回来,满脸通红,像被人甩了一巴掌。

大家都不敢看他,没人多做声,却又忍不住偷瞄。乌君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走到自己桌前,自屉里翻东西,砰砰地响,不过两三秒,又大步而去。

李先生哎了一声,只见他已经跨出院门,反身走远了。

罗君张着嘴,肖范两人也呆愣住。

“他、他这是——”

李先生板着脸:“就有调令,也还有要收拾的东西。等正式交接再说。”

第二天上午乌君没有出现,下午也未见影子,大伙儿暗里揣测他是不是就这样负气而走的时候,他却笑嘻嘻的拎了一袋大大的深紫色杨梅进来:“各位,零嘴儿!”

大伙儿有些愕然,罗君起身相迎:“……你、你还有心情请我们吃这个?”

不是魔怔了吧?

乌君把袋子往桌上一放,那杨梅看着真是喜人,簇得尖尖儿的,还带着叶儿,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不久,个个紫红晶亮。乌君此刻早已忘了昨日还要揍茶房一顿似,没事人般叫他端一盆清水过来,还叮嘱放些盐巴,好消虫。

“据说吴地杨梅和闽南荔枝,均是人间难得佳果。一个‘星郎驾火云’,一个‘玉女含冰雪’,咱们吃不到荔枝,杨梅还是有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凤徵想不到他居然出口成章,看着粗豪,实则有些墨水。

李先生不在,肖君也去别的房里交待公事去了,罗君急道:“你别开玩笑,昨儿晚上我还去找你,你不在,上哪儿去了?”

乌君一怔,“想不到还有个真朋友。”边说边让他坐下,更加高兴起来,“不急,不急。”

罗君看他洗杨梅,凤徵带着鹤徵上前帮忙,观察了会儿,道:“你有办法了?”

“于今这社会,政府腐败,外敌入侵,大家好做是社会上一个寄生虫,活一日是一日罢了,天无绝人之路。”

“你真有办法了。”

乌君笑道:“不错,就是昨儿晚上的事。”

罗君迫不及待的追问,乌君道:“有人拿次长压我们,但次长上头还有司长,虽然平日咱们说司长土老帽儿,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家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

罗君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你说过他大少爷会兼差,身上二三十个差事,上由咱们部,下到直隶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

乌君有点儿讪讪,“那我现在跟你说说二少爷和大小姐的事儿。昨天闷得慌,我没回家,半途碰到一个兄弟,你晓得,我爹以前拉胡琴的,我也跟着学了两手,天底下就有那么巧的事,那兄弟正给大小姐晚上办个小型堂会,偏偏拉胡琴的腹泻不止,他出来找人,截到我,叫我过去帮手。”

罗君道:“虽说咱金陵拉胡琴的不少,不过乌君的琴我听过,确实是好的。”

“所以说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大小姐和二少爷听了,顺口一问,知道我居然是他们父亲手下,当即叫我到内客室闲话。大小姐不便直接露面,二少爷就做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我了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大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大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姐弟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我故意把那张调令掉在地上,二少爷见了,问我怎么回事,我捧了次长一番,二少爷说次长算什么,他叫我第二日再到他府上,今儿大早我就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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