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里面口袋?”

她以为装钱的那个口袋已经够隐秘了。

姥姥闭闭眼。

凤徵探过一层薄棉袄,一层夹衣,到最贴身的那层,下角口袋里摸到一张温温的东西。

一帧泛黄的照片。

上面一个穿着半袖旗袍的女子,双手搭在一块大石上,下巴微微搁在双手,头发梳起,双眼皮,鼻子和嘴唇生得尤其精致,微笑着望着前方,是那种非美艳然愈看愈清秀的类型。

“是这个吗?”凤徵放到姥姥面前。

姥姥一见,泪水一下子涌出,凤徵慌了,手忙脚乱:“姥姥,别难过,别哭,我给你放回去,别难过了,阿?”

“不,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有人来害我们吗,现在,我就告诉你们。”

凤徵突然不想知道,“不,姥姥,你不舒服,你先养病——”

“你们长大了,我现在不告诉你们,就来不及了。”

“姥姥!”凤徵一下抱住她,泪珠儿不受控制落下来:“不,不许胡说!”

“我想你们已经足够坚强……”

“我们不坚强!”

“你们终将会坚强。”

鹤徵在旁边递上一条手绢,揽住凤徵的肩膀,沉寂了好一会儿,他开口:“姥姥,照片上的人是谁?”

姥姥一直凝视着照片,“大猫,小猫,这个人,是你们的亲娘,我唯一的女儿,纨素。”

“……我们的……亲娘?”

“是的,你们的亲娘。你们还不到一岁,她就死了,死在医院里,死得不明不白。被你们称为爹妈的,是你们的大伯和大伯母。”

难怪总觉得阿妈对丰年丰树跟对她跟小猫不一样,长久的疑惑解开,凤徵怔然。

鹤徵压低声音:“所以,我们离开沅泮,他们并不关心,对吗?”

“不,小猫,你们长到这么大,怎么能说不关心……是你们的娘命苦,一双儿女命也苦,母亲死得早,接着到处逃难,你们要懂得争气,要为娘争气,要用功读书,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明白吗?”

鹤徵道:“我们的父亲是谁。”

两双眼睛同时注视姥姥。姥姥停了停,“你们现在明白了,你们本来不姓师。你们的本姓,是靖。”

“——什——么?”

“你们的亲生父亲,是靖承鼎。”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变得跟外面一样寒冷。

谈话一时之间进行不下去。

要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惊人的消息,比这更惊人的话语,凤徵绝对不相信。

靖家,靖承鼎?

那个跟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完完全全另一个世界的家族,那个他们只在报纸上见过真人都没看过一眼的人?

总座的儿子,龙太子的父亲?!

“不可能!姥姥,你是不是糊涂了?!”

“是啊,”鹤徵道:“靖夫人明明是卫氏当年的三小姐,如果靖承鼎是我们的亲父,那我们的娘岂不是——”

这个话题很沉重,姥姥显然亦不好受,“所以当年我并不赞成纨素。那个时候,靖承鼎在南汰做专员,你娘在话剧表演的时候认识了他,一来二去,我不说我女儿多好,但那个靖承鼎,居然就让纨素怀了孕!等我知道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自己的女儿我有什么办法,明知道靖家大少爷不可能抛开卫家小姐而娶她,劝了多少遍要她把孩子打下来,以后重新找过一个人,但纨素外柔内刚,陷进去了就不肯回头,坚持孩子是无辜的,靖大少不敢公开承认你们,只派了赵平不时来探望——”

凤徵失口:“赵叔叔!”

“是啊,赵平还算是个不错的人,那时候,纨素在南汰有专门的小公馆,靖承鼎不时来看你们,抱你们,不过你们那时候都还太小。”

“后来呢?”

想不到靖承鼎居然亲手抱过他们。

“后来,纨素有一次不知怎么肚子痛,上医院,就突然死了……”说到这儿姥姥呜咽着,眼见情绪乍然激动,姐弟俩忙抱着她,凤徵更是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背:“姥姥,姥姥,我们在,我们在。”

姥姥吃力地想笑,但没有成功,她道:“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就在她被害后的一个月,靖承鼎也被调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讯。我们被从公馆里赶出来,那个时候,我、你大伯、大伯母都很害怕,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也突然……后来我们回到沅泮,提心吊胆了一阵子,不敢对外头讲,便让你们以大伯的儿女身份跟其他人宣布,并让你们跟了师姓。”

原来这样曲折。

跟靖家扯上联系,带来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压抑不安。

“不要怨你们的娘,她是爱你们的。生你们的时候,她大出血,那血从床上流到地下,差点要了她的命。你们出生后,她日夜守着你们,她说,她自己不敢奢求什么,但希望有一天,大公子能接你们回去。我问她,你舍得么。她说,跟她在一起,以后说不定会被别人看不起,会受别人的欺负……所以她要在能多看你们一眼的时候,多看你们一眼,如果有朝一日母子终将分离,那么会是充满了她爱的分离。可是,没想到,说完这话,她就去了……”

“那么后来,赵叔叔又怎么联系上我们,又为什么会遇害呢?”鹤徵问。

“你们毕竟是靖家的骨血,靖家不会不认你们。赵平辗转说明了靖承鼎的苦衷,说卫三小姐尚不知情,所以只能慢慢想办法。带你们离开沅泮是靖承鼎的授意,北方保不住了,他让赵平带你们到南方,最好是你们的爹爹阿妈——不,大伯父大伯母能一起,但老大毕竟继承了师家其中一脉,别人都不走,他不能轻易离开,所以老二便主动提出跟我们一块儿走,谁承想——唉,我的儿!”

凤徵道:“害赵叔叔的是黑礼帽,害阿叔的是黑礼帽,如今来害我们的又是黑礼帽,他们是谁?”

“我想,是不希望让你们回靖家的人派来的凶手,”姥姥答:“具体是谁,我并不知道。”

凤徵道:“那靖承——靖专员知道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吗?”

“不,”姥姥忽尔目光坚定地:“凤儿,鹤儿,我告诉你们这些,不是让你们去攀他们姓靖的,不想像你们的娘那么短命,以后就不准跟任何人提,也不要去找任何人探问!”

凤徵鹤徵一呆。

“我把这些告诉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清楚自己的身世,纵然这身世不见得光彩,可是,再不光彩,自己不能不明不白。上一辈是上一辈的事,你们的路,要你们自己去走,只要你们上进,有出息,不用你们贴上去,人家自然会来认你们。姥姥希望你们自尊,自强,自立,自爱,好不好?”

她说一句,凤徵流一行泪,直到最后,泣不成声,满脸泪痕,使劲点头。

鹤徵缓缓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姥姥恐怕……是没有机会看着你们做一番事业了,姥姥不舍得离开你们,离开了你们,谁来带你们呢?”姥姥说着,“你们以后的路,必然崎岖难行,姥姥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只记住姥姥今日说的话,自尊,自强,自立,自爱,今日所有受过的苦,他日将成为你们累积的荣耀。”

可是,姥姥,你自己呢?

因为女儿,你过上了操心担忧的生活;因为孙儿,你的晚年要离开故土,颠沛流离,贫困交加。宁可靖家负我,不可我负靖家,倔强的姥姥,令人敬佩的姥姥!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口中又说了两句,但比起之前的连贯,大相径庭。凤徵后来才知道,那样清晰的一段,在人死之前,叫回光返照。

“姥姥!姥姥!!!”姐弟俩摇着她,哭喊着,她却往下滑。

“姥姥,你不能丢下我们,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纨……”

张着嘴,姥姥的目光望向天上,停止了呼吸。

屋角在房中热气催发下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了下来。

纵是傲骨寒霜质。

花落人亡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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