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我挡挡。”
边说边侧过去,俯身在姥姥衣襟里摸了一阵,衣襟左下方有个专门缝起来的口袋,排缝了扣子,她把扣子解开,掏出一个小布袋。
数数,两块大洋,十来个铜子儿。
这个月的房租好像还没付过。
将洋钱捏在手里,正好王大夫药方开完,凤徵道:“呀,还没给大夫泡茶——”
“算了吧,我们师父可是要喝闽南专产普洱的,你们这里有?”小徒弟道。
凤徵尴尬,又端起笑脸:“那末,敢问诊金是?”
“一个大洋吧。”
“师父!您坐堂都不止——”
“行了,我说了算。”王大夫一挥手:“回头你还到我们店里抓药去,我怕别人家药不真。”
“是的是的,多谢,多谢!”凤徵双手将一块洋圆奉上,听了刚才对话她知道这是个好人,“谢谢大夫!”
“病人要清静,如果三天之后还是不能说话,你要来告诉我。”
“好,好!”
他坐上包车,凤徵顶着小徒弟的白眼跟着去他们药铺拿药,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回来时已经灯火初上。
大毛带着几个弟弟跑到了他们屋子里,说是天黑害怕。鹤徵给他们发馒头煮热水,还要看顾病人,看见凤徵如获救星。
凤徵往口里塞着馒头先去洗药熬药,想起病人需要清静的话语又将小毛头们集到木头架子这边,悄悄道:“不要吵着姥姥,知道吗?”
大毛道:“姥姥也病了?”
五毛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六毛拖着鼻涕眼睛红红的哭他的小黄狗。
凤徵说:“他们就快回来啦。你们冷不冷?”
地方狭小,几个小孩子挤在一起倒是齐齐摇头,凤徵道:“乖。”
煮了药和鹤徵齐力给姥姥喂了,帮她擦好嘴角,盖好被子,凤徵望着姥姥,发了会儿呆。
老人双目紧闭,平日不觉得,现下一看,才发觉两个颧骨高高的挺起,越发见得两腮瘦削。由于口角歪斜,在煤油灯晕黄的光下打出暗影,看着有些怪怖。人睡在被里,一呼一吸,两脯震动得那盖的被微微震动,是活着的证明,可也显得很吃力。
“想些什么?”鹤徵靠在她身边,碰碰她肩膀。
“没,就是想着这大半年来,姥姥带着我们,一老二小,飘泊至此,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却……”
鹤徵沉吟:“我们写信回沅泮吧,不,写信太慢,现在不是有电报么,不知道打电报多少钱。”
“对,还有爹爹阿妈,”凤徵捶脑袋:“我怎么搞的,这都没想到!”
“但是你没有发现么,大半年来姥姥没有和爹爹阿妈通过信,要说她不认字,我们可以代写,但她从来没叫我们写过。”
“可不是呢,我就常常想,难道姥姥和爹爹阿妈闹矛盾了?可出发时明明好好的——要这么说,那阿叔的消息,爹爹知道吗?”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当即决定写一封信回沅泮去,一是问那里的情况,二是报告这里的情况——之所以决定写信而非打电报,是因为他们没钱了。
“单单眼前就有三项:吃饭、房租、以及接下来的药钱,”凤徵扳着指头:“我们该怎么办?”
“当当。”良久,两人同时吐出两个字。
次日早上睁眼,面前一张放大的脸,睫毛长密,凤徵吓一跳:“小猫?”
睫毛扇了扇,鹤徵揉揉,带了点儿呵欠:“呃?”
凤徵撑臂起来,看看:“我怎么睡你这儿了?”
“姥姥睡那边,你不睡这儿睡哪儿。”
凤徵想想也是,“大毛他们呢?”
“你靠着床头睡着了,我打发他们自己回去了。”
“顾大婶他们回来了?”
鹤徵摇头。凤徵下床,去看姥姥,她正睡着,没有大变动。打开门,天尚未亮,和昨天差不多相同,但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一切到底算怎么回事?
于晨霭里静静站了一会,收拾好心情,烧水做饭煮药,回到屋里,鹤徵正在木箱子里往外挑衣服,道:“很多衣服已经被姥姥当掉了。”
“现在穿的是厚衣服,是不是只剩单衣夹衣了?只怕不值钱。”
“全部就这么多,其实不用捡。”
凤徵一看,“把我身上这件棉袄脱下来吧,我穿校服顶着。”
“那怎么行,后面还有这么长。”
“都收了给我罢,”凤徵找出一个包袱皮,毫不踌躇的将七八件衣服一卷,“能当多少是多少。”
犁口街口有一家当铺,凤徵去的时候他们刚拆门板,把东西向柜上一堆,伙计一看这些东西,知道家里是不怎么样的,看了一看凤徵,问:“要写多少钱?”
凤徵想想:“给我写三块钱吧。”
伙计将包袱皮一卷,向外一推:“拿回去吧。三块钱,做新的都够了。”
凤徵被他这不客气弄得一愕,满脸通红,“那……你说是多少?”
“就这些,我们算帮忙的事,给你写一块半吧。”
“一块半,还不到两块钱呢,这也太低了。”
“不愿意就算了。”伙计说着,照应别的主顾去了。凤徵扭身就走,挟着包袱满西区转一圈,给的价钱都差不多,有的甚至压得更厉害,只给一块的,她满脸沮丧,回去又不甘,正在街口徘徊,看见了顾大嫂一行。
“回来了?”她迎上去。
依然是李大勇背着一个,顾当家抱一个。
然而顾大嫂已经憔悴似鬼。
凤徵起了不好的预感。
两个孩子的小脸灰白,胸脯没有了起伏。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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