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哄成一片,前面凤徵他们也愕住了,连柳哥也不禁全身上下打量那个少年。凤徵想到个很实际的问题:“一百个戏怎么唱呢,岂不是嗓子都唱哑了?”

柳哥哼哼儿笑:“根本上她就不唱。点戏是个别名,只是送她的钱,本来大家来听,也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钱花了,人情有了,何必去计较。”

凤徵明白了。

不一会儿,软帘子的绣幔后,隐隐绰绰红红白白的面孔闪过,锣鼓丝弦停了下来,台前的小柱子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块牌子,上写“苏玉影《洛神》”,接着,不负众望的,扮相清丽脱俗的洛神出场了。

凤徵自小听戏,爹爹阿叔都会拉弦,高兴了阿叔甚至会亲口来上一段。仔细听台上,唱功确实不俗,起程转角俱皆到位,动作也好看,是经过练的。

苏玉影不像别个女伶,在这种地方,碰到捧自己的,总会明里暗里飞眼色送秋波,她不,到大段唱工时,她弱柳扶风的站着,目光远远地注视着楼上的一盏电灯,好像台下面的许多茶客都不在她眼里一样——面上却还微微带一点笑容。

一小段告落,台下噼噼啪啪响着鼓了一顿掌,大背头招来茶房,拿了一块大洋和名片一齐交给他,少爷起身,他亦步亦趋跟着离去。

“他叫她出台子,这种阔客,我看苏玉影架子搭得太大,也要落下来。”

“出台?”大秋道。

“是啊,”柳哥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当戏子的,若不是这些人,哪来的场面?行头跟包,月车租院,样样都是支出,你们以为单就唱戏那点儿包银?”

小侠道:“她跟了一个少爷,那个少爷……”

“就算有恩客,这些应酬也免不了。”柳哥把烟头摁灭:“她唱完了,你们要去后台看看吗?”

凤徵大秋望向小侠,小侠的神情跟来时截然不同,沮道:“她今非昔比,怕是招待不到我们这些旧朋友了,走吧。”

柳哥戏道:“真不去?”

小侠摇摇头,率先离桌。

后台。

茶房得了一块钱赏钱,喜欢得眉开眼笑,将名片递给苏玉影,老刘和孙老板一起凑过来,争相看那小小卡片上的名字,老刘倒吸一口冷气:“居然是一位督办!”

一旁算得本台第二的花宝宝冷不防将名片从苏玉影手中抽去,娇笑:“让我看看。”

孙老板道:“你又不识字,看什么?”

花宝宝将长长披着的烫着的头发往肩后一甩:“就是不识字,这卡片儿我还分不清好坏吗?瞧瞧,这种木纹纸在一般印刷厂可印不出来吧。”

“花老板真有眼力界儿。”老刘竖起大拇指。

“督办是大官儿吗?”

“自然,”孙老板说:“别瞎乐了,把名片还给玉影,你惹得起人家吗?”

“你说厉害,可我看他还怕着那个少年郎似的。”花宝宝将名片给玉影,问茶房:“约了哪里?”

“金陵大饭店。”茶房答。

“那可是最好的饭店之一,”花宝宝说:“听说可以随时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昼夜不拘的,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雪白的沙发,搪瓷浴缸,冷热水随便有,要什么摇个电话就行了,真不愧是督办,出手就不一样!”

苏玉影对着镜子卸妆:“我不想去。”

“你不去我去,”花宝宝在镜旁坐下,转着手中洋金的戒指:“我的衣服早不够了,有的两件,现在样子也老了,花样也不新鲜了,到了什么地方去,总觉得矮了一截儿似的。况且下半年冷了起来,衬绒的、驼绒的、皮的大衣,都要添置了,哪儿有这些钱呢?你把名片儿给我,我倒愿意替你跑一趟。”

苏玉影没答。

“不过我说你吧,早该有个翡翠的呀宝石的呀,何以也跟我一样呢?”花宝宝盯着她同样一枚小金戒指的手:“你那少爷不是听说是大宅门么?”

苏玉影的动作顿了顿。

绍伟对她们很好,抵不住苏三好赌。每次绍伟给了钱,买了衣服戒指,总被他搜罗去,现在就连她的包银也保不住,昨日回去,她母亲愁眉苦脸坐在那里,说你在外面,讨赌债的都追到家里来了,居然有二百多块,我急得饭都没有吃下去,咱们偷偷藏起来的那些钱,我去看,锁瞅着好好的呢,其实已经被撬坏了,你爹拿了不知躲哪里去了,要债的倘被戚少爷看见,不知怎么想我们呢。

花宝宝见她不言语,自揣有三分把握:“男子通常喜新厌旧,日子拖得长了,对我们自然不比当初上心。听说他还是个学生?”

苏玉影点头。

“那就难怪了,这种都是家里抠着,自己能使的有限。我劝你呢,趁现在正是青春时候,多捞一些是一些,本来若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出来抛头露脸?既是出来了,除非是督办啊这种大官,否则不要想着一心一意或者跟学生风花雪月什么的,跟着督办也许能弄个姨太太当当,学生呢,嘴里说着山盟海誓,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主,最没影儿的事。”

苏玉影定定的看着镜中人影,花容月貌,青春少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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