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不到,第二天娘刚到地头,还没开锄刨坑点冬油菜籽呢,爹就来了,你、你……娘满腹狐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来劳动,不可以吗?娘嘻嘻一笑,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从没见你这么勤快的嘛。我不勤快吗?娘耸了耸眉眼,勤快、勤快。你点菜籽还是……?当然是刨坑。

点籽子,就是把油菜种籽点到刨好的坑里,按照乡里习俗,点菜籽的活,大多也是妇女干,刨坑毕竟是重体力活嘛。但在牛二家,过去刨坑的活差不多都是娘干的。

今天爹不仅抢着干了重活,速度还蛮快。几分地的油菜播种,还没个把时辰就快干完了。爹停了锄,扯起腰间的洗澡布擦了擦脸上的汗,喂,金淑——金淑是娘的名号——院子里要成立合作组了,你知道吗?倒是听顺侄的婆娘提起过。怎么了,搞合作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看你说的,哪能没关系呢,你想呀,只要成立合作组,那就家家户户都得入组,我们能不入?合作组一成立,总得有领导,有组长副组长什么的,这不也得大家选嘛,这选组长的事,我们是不是也得参加啊。娘没读过书,但脑子特别转,与壮汉手摇的风车一样快。他点下一撮菜籽,直起身,哎呦春生,瞧这架式,你莫是想当组长?聪明!你想呀,就我们这翠石岭,只有谁读过书?你那也叫读书。总比只上过识字班的强嘛,我没上过识字班,说不明白,你说强就强吧。可是你土改那会儿……所以,我才想让你跟顺家侄媳妇说道说道,你不是跟她关系不错嘛。这个。这个,依我看,顺侄儿就不错,二十几岁,又是状元。他那个叫什么状元。顺,跟牛二是本家,同姓一个牛。识字班每个月一次考试,看谁认字多,院子里几十个人上识字班,回回考试,顺都是头名。识字班的老师上课点名,就把顺直接叫成状元。娘虽然是个妇道人家,自己心里却揣着杆秤。顺年轻,勤快,犁、耙、耕种是村里出了名的好手。最重要的是脾气温和,不像爹,炮仗脾气,一点就炸,跟院子里男女老少,几乎个个吵过。所以,爹要通过选举担任合作组组长,人际关系是个很大的障碍。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障碍。

最大的障碍,是两年前土地分配中,爹曾经一时冲动,动手打过干部。那是一九五一年,土地分配一开始,爹就被土改工作队指定为土地分配积极分子。所谓土地分配积极分子,其实就是土地分配工作队重点依靠的对象,也可以理解为土改工作的群众代表,群众与土地分配工作队的联系人。

土地分配工作队选择这个人的主要标准,就是土地少,因为土地越少的人越支持分田地。

其实在翠石岭乃至整个大田村,在爷爷那一辈,牛二家的土地是最多的,可爷爷临死前突然迷上了打牌,骨牌字牌一齐上,不仅自己打,还带着爹打,爷爷手气勉强还行,堪堪是个输赢各半,到爹这里,不知道是因为爹技艺不精,还是牌风粗糙,过份依着脾气来,经常出错牌的缘故,总是输比赢多,到解放前夕,家里所有田地,已经输个精光。其它绝大多数家庭都或多或少有点田土,最不肖的,也会在房前屋后开几片薄土,供着起码能够填饱肚子的日子。

而爹除了爷爷留下来的土砖房占的那点地,就再也没有立锥之地,但爹还算聪明,跟爷爷学会了祖传的圆木工手艺,还自学了打猎捕鱼的功夫,用他的话说,没地耕种怎么了,我凭一杆铳一张网,网尽山珍海味!至于木工活,他说,那个太累人了,太麻烦了,又是向别人家讨吃的,贱。那些年月的爹,没有米桶薯窖,没有春耕夏种和秋收,柴米油盐都向旋龙山和小龙江要。一个人一张嘴到四十岁,所幸遇到旁村的娘,丈夫得痨病英年早逝,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孩,没办法过活,万般无奈之下,受不了媒人那张巧嘴,嫁给了爹,爹才算有了一个家。

自从娘进屋,好日子也是跟着来,第二年生了牛一,第三年就开始闹土地分配,爹就当上了土改根子,成了村里的红人。正当爹和娘舒眉含笑的时候,却发生了那件谁也想不到的事。那天土地分配工作队的队长,带了一帮子人踏勘大田村和小龙江隔岸龙伏村的地界,大田村解放前地主多,所以田地多,很多田都到对岸龙伏村地界里去了。

龙伏村人多地少,早就打着以河为界的算盘,想要了大田村越江的那片田地。为了达成目标,龙伏人凭借离乡政府近的优势,不断地派人去乡里跟乡干部求情说好话,大田村这边却持着别人的我不稀罕,是大田人的一分一寸不能少的思维,以为胜券在握,大屁股坐起,就等划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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