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断黑的时候,牛一一步一蹦地回家了。翠石岭的伢妹子读书,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日制,村庄偏远,离小学龙伏寺得有八里地,最宽的一段路,是陡峡岭,也就是翠石岭到油麦冲地段,陡是陡得喘不过气,石阶却都在一尺五宽以上,余下就全是田塍小道,宽处尺把,窄处也就五六寸,遇上雨雪天气,一不小心,一脚跌进田里,还只一鞋水一脚泥,如果掉进小龙江,保不定就得喂了鱼虾。不知道是因为路程远路况差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牛一之前,翠石岭人就没一个上学的。相比牛二,牛一算是来得天时地利人和一路通。讲天时,牛一出生一年国家就从民国变成了共和国,讲人和,前头三个“卖货”,突然冒出来一个丁,爹娘当个宝,三个姐姐不敢不把他当个宝。
地利没什么好讲,从出生到上学前,几乎脚不沾地,爹抱了娘抱,娘抱了三个姐姐轮流抱,二姐三姐个子小,也大不了几岁,抱不起也得抱,还得抱得好好的,牛一一旦不舒服,爹的“梨壳子”随时招呼上来。所以,牛一的地,全是肉做的,柔软温馨。
牛一放下书包,进房叫娘,娘正给饿的嗷嗷叫的牛二喂碎米汤,不知道是品味不对劲,还是情绪本来就不好,米汤入了嘴了,牛二还是哭。牛二的哭声从一落地的第一声就定了调,尖尖的,刀刺一般,娘因为自己没奶喂牛二,心里就烦,经牛二这一哭闹,烦上加烦,牛一那一声娘,还在半路便被牛二的哭声驱散了,一丁点都没入耳。
牛一见娘没睬自己,屁股一咎,嘴巴一翘:哼,有了老二就不要老一了,气呼呼跑到堂屋踢鸡毛掸子去了。
见牛一走了,二姐和三姐齐刷刷走到娘的床边。牛二喝完了米汤,眼睛咕溜溜地在半暗半明的屋子里转悠,最后在二姐的脸上停下来,二姐很矮,十岁了,也就不到三尺的个子,三姐比二姐小一岁多,个子更矮,二姐和三姐一个胖一个瘦,一个脸圆一个脸尖,因此三姐总跟二姐怄气,瞧你一身肉坨坨,肯定偷吃了。二姐坚决反击,是你心眼多,鬼精鬼精,东西都吃到脑壳里去了。三姐翻翻白眼,我心眼多,多个屁啊,还没你心眼多,你一身肉坨坨里全是鬼主意。二姐接不上话,拿眼睛瞅娘,娘没心思听两个女儿吵嘴,说,一个个利嘴辣舌,怎么不学学大姐。
大姐恰好进房,娘,妹妹,吃饭了。你爹呢?哦,我这就去叫。等大姐把爹叫回来,娘已经抱牛二坐在桌边。牛一端着大姐给他装好的饭,站在桌边,一双眼瞄了瞄饭桌,呯一下把饭碗重重地砸在桌上,哼一声就冲出屋子。爹赶紧追过去,崽崽,崽崽,牛一梗直了脖子不说话,是爹没做好,爹下午、下午……爹下午打纸牌。吃过早饭去墦里锄了九垅麦子撒了一担狗屎。日头没当头,就去横屋郭家打牌,一直打到刚才。
明天一定给崽崽网条桂鱼回来。现在,先把饭吃了好不好?牛一来家的时候,爹正对带把传宗接代望眼欲穿,牛一再不来,爹都准备换妻再娶了。他一来,家里气氛全变了,爹的脸上也从此笑意盈盈。从牛一能够端上碗坐上櫈子傍着饭桌开始,属于他的那一角饭桌,就雷打不动地摆着一小碗独属他一个人的好菜;那时的乡村日子穷,买猪肉牛肉什么的很难,但翠石岭山高林深,笋、菌之类的山珍,野羊野猪野兔之类的野禽走兽,随处可见,村前的小龙江里,也是鱼虾满江,牛一出生,爹就像换了一个人,之前早晚只围着牌桌转的他,置办了火铳、麻网,每天或上山或下河,不弄上足够牛一享受的山珍河味不回家,也不上牌桌,甚至不下地挥锄扶犁耙。
独独今天,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位,几局牌打昏了头,竟忘了家里没存货。崽崽崽崽,快进屋把饭吃了。不吃饭会把人饿死的。哼,我吃不下,不吃不吃,就是不吃。你先吃,爹吃了饭就去钟潭撒窝子。保证你困觉前吃上鱼,好吗?真的?真的!牛一这才在爹的牵引下半推半就地回到饭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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