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是名副其实的大山的儿子。他的包衣之地翠石岭,山高林深。方圆四五里路没人烟不说,关键是进出村子的路,狗肠子一样窄小,仅仅只有一条,从只有几户人口的小山村出发,走不过二三百丈,就直冲而上,登上一座山的山顶,再往下急速滑低,进入一片垅岗,这才让人感觉到地见光天开眼,算是有一片世界。翠石岭其实没有翠石,有的只是嶙峋壁立的危崖怪石。
翠石岭的祖先是伟大的。从坐落在半山腰的院子出门,登上油麦冲山顶过去是没有路的,是翠石岭的祖先全凭一双手,一个石釜子,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磊,磊出足足360级石阶。从山脚爬到山顶,再有脚力的壮汉,也得腿脚发软打颤,这时候你还不能回头看,要想回头看,你得在青石板上先坐下来,两只手扶住石板,或者抓住路边的杂草灌木,不然,当你看到山脚和比山脚更低的小龙江水,你一定会双目发眩,魂不附体。
先人是个奇人也是个狠人。传说他的老家在几百里外的新化牛家垭,牛二后来寻根觅祖,曾经去过新化,去过牛家垭。新化山多垅少,可牛家垭却俨然一方水平原,田畴广袤,水资源丰富,是农家福地。牛二把一颗脑袋横放竖放,都想不清楚先人为什么要从这样一个鱼米之乡、背离先祖,涉水跋山,跑到翠石岭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旮旯里来。据说就此牛二曾经问过自己的父亲、叔伯。可并没获得一定之说。叔伯们多说是这位先人跟父母兄弟不和,被父母赶出家门,然后信天游游到翠石岭,看重这里人烟稀少,荒地遍野。
爹说的版本有点魔幻,说某年某月某天,夜里,先人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发老人来到先人床前,告诉他,你是开山始祖的命,只要即日动身,往西南行四百四十四里,便好。然后白发老人拽上先人,叉开四肢,往天上一跃,便腾云驾雾飞将起来,只片刻就在一处山地降下来;就是这里了,你好好记住!梦醒半晌,先人翻天覆地,左思右想:好好的垅岗不住,去那鬼打死人的地方,我脑壳起包?又一想,要是那老人是个神呢?先人没读过书,不懂得开山始祖多少钱一斤,但朦朦胧胧地觉得开山两个字威武,有点梁山老汉的意味,始祖两个字尊崇,就连影子也比俗人高些大些。其实,先人光棍一人,热血方刚,大有想到做到的豪雄之气。趁半夜找担谷萝,胡乱装了些吃的穿的,也没告诉爹娘(其实牛二也不知道,先人到底有没有爹娘),临行前捂着脑门子复原了一下白发老儿指定的那地方的形貌,便一路滔滔赶到了翠石岭。似乎是梦里白发老头指定的地方,再一看似乎又不是,但跋山涉水四百多里地可不是吃社粑那么容易的事。故事到这里,又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爹的说法是:先人走到翠石岭时,正是日正中天,时介正午,玄阳之气正浓,且听突然间三声哇唔哇唔的虎啸接踵而来。虎啸!先人没读过书,却听过乡间许多野鸡白活,虎不踞贱地。
虎啸龙吟所在,必定是福地了吧!于是撂下箩筐,一屁股墩在地上,再也不走了。对于这段故事,叔伯们当着爹的面,嗯嗯嗯二话不说,可背着爹时,却是鼻子里一声哼;哪有那么玄乎,一个人,连走四百多里不停不歇,他又不是铁打的,累了呗,倒地哪里就是哪里,没心思选得。真选,谁会选这么个山旮旯?
牛二更相信叔伯们的说法,但牛二不敢说,他怕爹的梨壳子敲脑壳。爹的梨壳子是小牛二的噩梦。爹打人最趁手的凶器,就是手指内曲,四个指关节齐刷刷砸在天灵盖上,一砸四个包,每个包都比指关节粗,肿起象村口野梨树上的梨,一排四个,整齐划一。如果恰好碰上理了光头,可以清晰看到皮下的淤血,摸上去软乎乎像仔鸡母生下的软壳鸡蛋。爹说,他的爹就是这么打他的,爹的爹,也就是翠石岭的开山始祖牛天始——那个从新化远徙而来的男人,也是这么打爹的爹的。不同的是先人不到气的无法用语言表达了,才出手打“梨壳子”爹的爹从先人;而爹不知道是从谁,他表达生气的语言,就是“梨壳子”,不打不成人!爹说。
梨壳子底下出好人。爹的口头禅,好比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牛二一听就发麻——哦不,只要爹说话声调一高,牛二头皮就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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