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是一定不会有来生的。”

孟开平饮完最后一口酒,面色微醺,万分肯定道:“神佛绝不会宽恕我的罪孽。”

愈是乱世,愈是教派盛行,可见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只能劝慰自己,每一次破杀戒,都只是为了早些结束这片混沌乱世,还贫苦百姓们一片清平盛世。

“算了,不说这些了!”

齐闻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望了眼山下头的大营,强作欢喜道:“等仗打完了,你有想过去哪儿吗?我是一定不要待在军中了,去庙里撞钟都比这儿好。”

去哪……

孟开平闭上眼睛细想。

河山大好,他已去过许多地方了,待到烽火散尽时,天下景色会更加锦绣壮阔。

可他唯有一处魂系之地。

*

至正四年是齐家的惨事,而那一年的瘟疫,同样没有饶过孟开平的母亲。

他记得,阿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朝廷的宣抚官又来挨家挨户收取赋税。六岁的他被爹爹和大哥护在身后,望着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只觉得贪婪可怖。

那群人原本是皇帝从大都派下来赈灾济贫的,可到了地方后,却勾结当地贪官污吏一同欺压百姓。他们以村中白事过多为由,又是打又是骂,强行夺走了家中最后一点儿银两——那原是为阿娘抓药用的。

阿娘只一日未曾吃药便咽气了,身上蒙着刺目的白布。窗外,枯藤老树昏鸦,夕阳西下,年幼的孟开平愣愣地守在榻边,听外头孩童们故意编出的歌谣。

“奉使来时惊天动地,奉使去时乌天黑地,官吏都欢天喜地,百姓却哭天抢地……”

于是他止不住想,如果那些人不来,阿娘吃了药或许便好了。

往后的每个白日里,她还会牵着他上山采茶,温柔地教他认各式各样的果子;夜深时分,她还会在灯下一边唱曲子哄他入睡,一边替他和大哥缝补刮破的衣衫。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

是谁害死了他的阿娘?

是奉使,是派遣奉使的元帝。

阿娘年轻时,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可她死的时候模样却非常难看,瘦得不成人形,孟开平只鼓足勇气瞧了一眼便觉终身难忘。

那段时日,遭祸的远不止他们一家,村里死绝了好几户。相较而言,至少他家还有叁个男丁。

爱妻过世,孟顺兴不吃不喝消沉了好几日,但他始终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于是他终究勉力振作起来,亲手安葬了妻子,又凭着力气重新找了份活计。

孟顺兴对儿子们说:“出身遭遇如何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不怕苦,日子总能熬过去。”

他以身作则,教会了儿子们什么叫做“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或许他没有为天下苍生谋福,但他却用双肩扛起了整个风雨飘摇的家。

那时候大哥孟开广已经十四,也被迫日日出去做苦力赚钱,除此之外还要负责看顾幼弟。如此熬了两年多,一家人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孟顺兴在乡里当上了团练,孟开平日渐长大,家中的近况也越过越好。

至正六年,孟开平八岁,机缘巧合下开始随着父亲习武。

原以为日子会继续平静地过下去,成年后,他会同老爹和大哥一起保卫昌溪。到了年纪便听从乡里媒人忽悠,老老实实娶个媳妇生些孩子,然后嘛,再想办法把小崽子们养活大,教会他们谋生的本领,一家人平凡却又幸福。

是的,他会尽己所能让家人过得幸福、衣食无忧,不论他娶了谁。因为这是父亲教给他身为男人的责任心。

可谁能想到至正十一年,祸事再起。

由于黄河两次决堤,严重影响了朝廷的国库收入,元廷征集二十万百姓修筑河堤,想要在半年内将河水勒回故道。

然而,对待这二十万劳工,各级官吏不仅克扣的工钱和口粮,还动辄打骂,不顾劳工死活。徭役过重,各个村里但凡有年轻男子都要抓走,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有劳工在河道里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其背后刻曰: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个石人仿佛一声号令,万民应声而起。

至正十一年五月,走投无路的流民们头包红布,扛起锄头、竹竿、长枪、板斧开始起义,千万条红巾如愤怒的烈火,在大江南北熊熊燃烧。

不出半年,红巾军的队伍扩大到十万人;而一年后,各地的起义军总数已达百万之众。

孟顺兴原先只是率领乡人囤积武器和粮食自保,见此情状,便干脆也揭竿而起。他被推举为首领,长子孟开广则为副将,很快,队伍便从百人扩至千人,多次击退敌军,牢牢盘踞昌溪。

因为老爹造反,孟开平一瞬间摆脱了贫农身份,成了别人口中的叛军之子。他才十四岁,可他对此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只觉得十分快意。

他知道自己心中有恨,父兄心中有恨,军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恨。凭着这许许多多的恨意,或许他们便能推翻元廷,报仇雪恨。

但他那时还是太天真了,因为两年后,孟顺兴就在与元军作战时中箭身亡。大哥孟开广根本来不及悲痛便接替了父亲的职位,但很快他也受伤染病,卧床不起。

战役未完,孟开平被急召至军中。又是一年秋风渐起,他守在兄长的榻前,就像多年前守在母亲的榻前一样。

他哽咽道:“大哥,爹已经去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孟开广却道:“开平,不要为我流泪,外头还有一万好儿郎等着你。他们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们孟家父子,你绝不能辜负他们。”

外头的战鼓声已经响起来了,沉善长强拉着孟开平,为他戴上了红缨兜鍪,将一柄长枪塞到他手中。

这里是昌溪,是他的故乡,如果这一战他败了,连爹娘坟冢都不能得见了。

“大哥,我一定会胜的,你千万等着我。”孟开平含泪发誓道。

孟开广点点头,微笑着目送他迎战。

他坚信弟弟一定会胜,开平太过年少,这一战会助他在军中站稳脚跟。待他得胜归来,染血长枪、元军首级,这些依旧是属于孟家的荣耀……

只可惜,他却没法亲眼得见了。

*

兄长故去后,孟开平真正孑然一身了。

很长一段时日里,他几乎快要忘却父兄的重托,一心只想逃避。

战乱已经夺去他所有亲人的性命了,他万分迷茫、毫无准备地被推上这条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不知往后该如何走下去。

至正十叁年于孟开平而言,是颓靡不堪的一年。昌溪周边,各路叛军都在奋力向元廷领地推进,可他只率兵缩在老家一隅,不问世事。

人若骤然闲下来,就易为杂事所迷。那时候,他同几个亲兵整日借酒浇愁,沉迷女色,干了许多荒唐事。军中因此议论纷纷,差点将他从统帅的位子上拉下来,多亏有沉善长替他处处斡旋,诸将才顾及着过往情面未曾发作。

沉善长劝过骂过,甚至还动手揍过,可惜都毫无用处。他几次叁番扬言要走,终究还是没忍心。

因为他是孟开广的挚友,故友已去,他自觉要担起“兄长”的职责教导好孟开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

后来忆起这一段,孟开平觉得自己也算是切身体验过何为“醉生梦死”了。短短一年,世上该玩的几乎被他玩了个遍,再荒唐的乐子都显得乏味起来。

那时他自暴自弃般想,就这样罢,还不如一辈子待在这儿。随他们如何去打如何去争,假如有人一统江山了,他再弃兵投靠听任收编,总之能谋个一官半职糊口就行。

他还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成家了,他的家早没了,即便日后娶妻生子也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痛楚。

他立志要将前十六年的辛苦努力尽数抛开。每一日,都只敢在大醉之后睡倒,不醒人事,因为这样便不必入梦了。

直到有一日,他醉后依旧入梦了。

梦里,老爹和大哥在院中练拳,说说笑笑。孟开平在远处看着不由恍惚,还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从前。

很快,老爹扭头看见了他,招手唤他过去。

孟顺兴身形魁梧不苟言笑,吩咐孟开平取了一杆枪来,使给他看。可孟开平手生得很,仿佛从没碰过这物件似的,将一套寻常枪法使得乱七八糟。

他以为老爹会狠狠打骂他——毕竟从前但凡他练错了半招,迎头便是一顿打狗棍。可孟顺兴这回只是立在他面前,难得温和地看着他,问他了这样一句话。

“平子,你有多久没摸过枪了?”

霎时,孟开平心如钟鸣,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有多久没摸过枪了?

约莫从大哥叁七之后罢,他根本不敢细想。

愧疚、懊恼、悔恨,万千思绪一瞬间涌上心头。他翻身坐起,如大梦初醒般仔细想了一整夜,反复回忆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第二日,他红着眼眶找到沉善长,低头认错。

沉善长看着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你现下明白还不算晚,只是开平,你错过了太多。”

孟开平怔住了,只听沉善长继续道:“旁的且不论,与你大哥过了聘的于家姑娘闹了大半年,已经被她爹娘送回老家了。依照乡里习俗,她虽未嫁,却还是要为你大哥守一辈子寡的。”

此事他曾同孟开平提过,少年当时却置之不理。如今那姑娘已经回乡月余,不知可还安好。

孟开平挠了挠头,此事他怎么全无印象?想来又是醉后听说,醒来便忘了。

“明日我便去泗县一趟,替大哥将婚书嫁妆退回于家。”孟开平坚定道:“总不能连累她一辈子,既然未嫁,让她爹娘再替她择户好人家便是。”

第二日去时,除嫁妆外,他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当作给于家的补偿。

然而到了泗县城中,孟开平略一打听,却听乡人闲话道:“那于小娘子烈性得很,夫婿亡故,她竟要自缢相随,可敬可敬!”

闻言,孟开平眉头紧锁,着急追问道:“她人死了吗?”

“那倒没有。”乡人答道:“听说人都放进棺材了,不知怎的,突然又喘气了,阿弥陀佛,正是菩萨显灵。只可惜于家原要将此事报上去,求官府赏赐贞节牌坊的,如今看来却……哎,小郎君!”

孟开平无意再听,立刻带着一队人一路纵马到了于家门前,只见大门上挂着的白幡还未取下。

“于老爷?”他扣了扣门:“在下孟家二子,特来拜谒。”

半晌,无人应门。

于家好歹算个乡绅,不至于连个守门小厮都没有。孟开平直觉不妙,着急地想要翻墙,正巧手下袁复来报。

“头儿,于家还有个后门,那门一踹便开了,不如咱们先进去再说?”

人命关天,孟开平觉得十分有理,于是一群汉子便踹破了后边木门涌入于家院落。

“你家小姐呢?”孟开平揪住一人便大声问道。

那人见他满脸凶神恶煞,还以为遇上了土匪强盗,当即吓得半死,哆哆嗦嗦道:“小姐、小姐被关在柴房……”

孟开平一听立时变了面色。果不其然,待他冲去柴房,远远便瞧见那于家姑娘的丫鬟守在门外哭喊。

“孟二公子!”当日下聘,这丫鬟是见过孟开平一面的,眼瞅着他突然出现在院中,当即唤道:“快救救我家小姐,老爷要活活逼死她啊!”

如此,一切都已明了。

孟开平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少女,于家二老也匆忙赶到了,见状暴跳如雷道:“孟开平!你擅闯民宅,好大的胆子!真当徽州无人能整治你了吗?”

“徽州不晓得,但在昌溪却是我说了算。”孟开平冷冷道:“在下今日原想来退婚事,还于姑娘自由,没想到竟撞破此等龌龊之事。逼死亲女以求封赏,这便是于老爷的体面嘴脸吗?”

于老爷神情难看,只瞪着眼睛骂道:“于蝉是我的女儿,你兄长的妻子,还轮不到你这个毛小子插手!”

孟开平抱着于蝉,不顾阻拦大踏步向外走,又嘱人将带来的东西全数留下。

“于老爷,我改主意了,原先的聘礼依旧作数。”孟开平肃着眉目道:“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女人,我会以兄嫂之礼待她。”

“你既然狠心不要这个女儿,便当她不在人世了罢。”

*

孟开平回去后,将此事同沉善长一说,却挨了好一顿臭骂。

“简直是胡作非为!”

沉善长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道:“你救她,怎么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虽说弟娶寡嫂算不上稀奇,可总归对名声不好,往后你若娶妻又该如何同人家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问心无愧。”

孟开平不以为意道:“我已问了于家姑娘,她宁可跟着我也不绝回那虎狼窝去。所谓自缢,其实就是于老头拿麻绳套她脖子上伪造出来的,多亏她命大没死透,又醒在封棺前,不然早就下葬见阎王了。”

“一招不成,那于老头又想活活饿死她,机关算尽就为了一座牌坊。你说,这样的娘家还能待吗?

“她未嫁夫丧,乡里忌讳这些,便是再嫁也觅不到好人家了。”

思来想去,沉善长依旧替他担忧:“要不先这么凑活着罢,总归也不少这一口粮。只一条,你绝不可冒犯于她。先养着她,待日后有旁的好去处,再赠一笔银子送她去。”

孟开平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也这般打算的。她同我大哥的婚事原先只靠媒人说和,连面都没见过,大哥待她无甚感情,但总归有这层关系在,我必定以礼相待。”

沉善长道:“你要思虑的事情太多,郭子兴的队伍已经打到了定远,你呢?还打算独坐高楼、偏安一隅吗?

“自然不会,你且听。”

少年指着帐外,蓦地感慨道:“从前日日听在耳边的军歌,如今才真正听进了心里去。”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若非走投无路,谁肯以命搏命?

爹娘兄长的仇,乃至于这天下苍生的苦,且交给他来报。

“荒废了这么些时日,操练兵马、囤积粮草才是重中之重。外头局势混乱不堪,咱们踏出稍远恐怕就要被打散了,此路不通。”

孟开平胸有成竹,继续道:“听闻郭子兴帐下有位将领,姓齐名元兴,为人豪义颇具才干,定远便是由他率军攻克而下的。我想,若能与此人为伍,日后定能拿下徽州全域。”

“你想投奔红巾军?”沉善长思忖片刻道:“可惜郭子兴此人气量狭小,实非良帅。咱们若去,恐怕会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孟开平咧嘴一笑,志气满满道:“眼下局势还不明朗,不宜妄动。”

他要以昌溪为据,壮大队伍,静候时机。气量狭小之人难留将才,他等着那郭子兴与齐元兴决裂之日。

果不其然,仅仅两年后,齐元兴在老家钟离召集了二十四个好手,主动向郭子兴请辞。至正十五年元月,他带着这二十四名亲信脱离了红巾军主力,自濠州南下。

于是,孟开平看准时机,率领麾下厉兵秣马的万余孟家军,自昌溪投奔而去。

“诸位甘愿舍弃身家相随至此,是齐某之幸。”

渡江前,齐元兴对众人誓言曰:“今后不论染血沙场,抑或是成就大业,齐某绝不辜负各位!此情天地可鉴!”

“唐时黄巢科举落榜,只得黯然离开长安城,走前曾作诗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数年后他带领十余万大军攻破长安,天下皆知,敢笑黄巢不丈夫!”

“今日,我亦有诗一首。”齐元兴高声道。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这一年,孟开平十八岁。

他身后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身侧是志同道合的起义将领,年轻朝气的面孔、滚烫灼热的鲜血,孟开平遥望远处长江天堑,心头豪气顿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跌跌撞撞走到这里,怨恨也好,逼迫也罢,一切都不必再言。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原就是好儿郎的志向。

此后,他绝不回头。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