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佟未央
寒风裹携着冰冷的雪花席卷蓉崋城，大雪纷纷扬扬、密密匝匝，覆盖在鳞次栉比的屋顶，蜿蜒曲折的街巷，以及城郊的中祝丘之上。蓉崋城的居民对寒冬见怪不怪，早已换上了厚实的棉衣兽袄。相比之下，这些仓皇迁移到中祝丘的哈尔人却处境堪忧。作为异乡客，他们栖身于简易搭建的帐篷和脆弱不堪的棚屋之内，难以抵挡透骨寒风的侵袭。
狡猾的寒风找准了缝隙，肆无忌惮地侵入，舔舐着每个人的肌肤。简陋居所里的人们瑟瑟发抖，蜷成一团，紧紧挤在一起，试图保持体温。有人身上出现了冻疮，肌肤变得红肿发紫，痛痒难忍。有人在深夜中辗转反侧，忍受着蚀骨的寒意，清晨时分赫然发现手指或脚趾已经冻僵断落。一些年迈体弱的老人无法抵御严冬的摧残，在沉沉寒夜过后就此长眠。
面对如此严峻的生存困境，佟未央和她的一众伙伴，其中不乏加入镇卫军的哈尔士兵，焦急不已，私下议论纷纷。村长安雨菁领着他们，恳切地向太守郑泰文提出请求，希望能够允许这些备受折磨的哈尔人暂时进城躲避严寒，却只得到了含糊其辞、态度不明的回应。
无奈之下，这群哈尔人就地取材，搬运断崖的石块，掘取河边的泥土，收割雪下的干草，砍伐山丘的树木，用这些材料在中祝丘那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搭建起一些坚固保暖的房屋。他们以此为家，相互支撑，彼此依靠，共同度过这个严酷的寒冬。
佟未央觉得，蓉崋城的冬天比泽国还要冷，而蓉崋城的居民则普遍认为，今冬的严寒程度超越了以往。
在一场整整持续了三天的大雪后，佟未央与裴静瑛早早便离开了中祝丘，踩着着厚厚的积雪，踏上了前往蓉崋城远郊那片广阔森林的狩猎之旅。尽管蓉崋城附近也有猎场，但她们不得不另寻他处，深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她们曾尝试向那些经验丰富的的本地猎人打听附近猎场位置，但他们对此守口如瓶，断然不肯吐露半个字，仿佛守护着祖传的宝藏一般。凭借毅力和智慧，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她们才逐渐探寻到了附近几处猎场的位置，只是常常会在那里碰到其他猎人。这些猎人对她们的闯入极为警惕，毫不客气地用弓箭指着她们，警告她们立刻离开，而她们捕获到的猎物却得全部留下。
显然，每一处猎场都有固定的归属，擅闯其他人的猎场，会侵犯其世代维系的生存空间。所以，猎人对于自己的地盘十分在意，不惜一切捍卫它。回想在泽国的日子，佟未央不禁感慨万分。那时候是那样自由自在，要么在王家猎场里纵马驰骋，要么在哪个部落首领的山里追寻猎物，完全没有这样的拘束。
最初，陪伴佟未央出来打猎的，是一个叫高风辰的年轻人。他身手矫健，擅长穿梭攀爬崎岖的山林。在一次深入未知山林寻找猎物的过程中，高风辰走在前面，专注地搜索着猎物的踪迹，没有留意脚下，不慎踢到了一根难以察觉的绊线，触发了一把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弩机，猛然射出的弩矢刺进了他的大腿。那是其他猎人精心设下的陷阱。佟未央搀扶着高风辰返回中祝丘，途中险些踩到了一个巨大的捕兽夹。看到捕兽夹那寒光闪闪的锋利铁齿时，她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因为这次意外受伤，高风辰不得不修养一段时间。高风辰遂推荐了他的表妹裴静瑛，与佟未央结伴出来打猎。裴静瑛机敏聪慧，观察细致入微，很快就成为了佟未央的新伙伴。
为了避免与本地猎人产生冲突，也为了避免再次遭遇类似危险，她们在花了许多时间，终于发现了这一片鲜有人涉足的森林。
偌大的森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充满了神秘和刺激。枝蔓交错，树梢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一两只机灵的松鼠在树枝之间跳跃，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几颗半埋在雪中的松果格外显眼，零星的动物足迹在雪地上若隐若现。
在深入森林的路上，每走一段距离，佟未央就会停下脚步，从树干上削下一小块树皮，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在上面刻画简单的老虎图案，再将树皮卡在路边的树上，虎头对着她们前进的方向。这片森林实在太过辽阔，树木茂密，道路曲折，如果没有标记的话，很可能会迷路。此外，如果有其他人看见这些带有老虎标记的树皮，就会立刻明白这里已经有人正在狩猎了，大概会识趣地避开。
在森林里找了大半天，无数次拨开冰晶闪烁的枝叶，踩过松软深厚的雪层，期待与失望反复交替。当她们的目光终于捕捉到雪地上那一串新鲜的动物足迹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与激动涌上心头。她们轻轻挪动脚步，悄然跟随着足迹，紧张又充满期待。终于，不久，她们找到了足迹的源头，一只大概两岁的鹿正警惕地立在雪地中，瞪大眼睛。显然，它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刹那间，它后蹄猛然一蹬，腾空跃离原地，蹭蹭蹭地快速奔驰而去，搅起一片飞溅的雪花，洒脱身影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历经一番周折，她们终于射杀到了一只体型不大的鹿。饥肠辘辘的她们拾掇起枯枝落叶，燃起了温暖的篝火，切了一些腿肉架在火上慢慢炙烤，油脂滴入篝火中滋滋作响，诱人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饱餐一顿后，她们还想再花点时间找找猎物，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用雪把剩下的大部分肉都埋了起来，并在一旁做上不太明显的记号。显然，她们不希望有人发现并拿走她们辛辛苦苦打到的猎物。
她们在篝火附近四下搜寻潜在的猎物。这时，一只野兔闯进了佟未央的视线。她毫不犹豫地紧跟其后，沿着野兔留下的雪痕迹穷追不舍，直到野兔窜进了一个幽深的山谷，不见了踪影。
在佟未央陷入沮丧之际，无意间瞟见不远处的一个模糊轮廓，似乎有个人倚靠在树下。在冰天雪地里常常有不幸的人冻死，而他们尸体往往要等到春天才会开始腐烂。佟未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猜想那树下的人或许已经死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紧握住裴静瑛的手，两人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向那人走去。
随着她们逐渐靠近，那个男人竟然突然微微转头，仿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地低唤出一声“救命”，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佟未央距离查看后发现，男人不厚的衣服上渗着深红色的血，腹部有一处明显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弓箭穿刺造成的。红色的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来，显得格外刺眼。
“快，静瑛，帮我一下，我们把拖到篝火那里去吧，那里暖和一些。”说着，佟未央用力拽住了受伤男人的一只手臂，想要把他拖向篝火。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贸然把他拉到篝火那里去吗？万一他是坏人，我们救了他，他醒来后却恩将仇报，反过来伤害我们，那该怎么办？”裴静瑛皱着眉头，迟疑地看着佟未央，没有动手去帮她的意思。
听到裴静瑛的忧虑，佟未央不由得愣住了。她放开了男人的手臂，盯着他腹部那满是血污的伤口，沉思了起来。
“你们是谁？在干什么？”略带稚嫩却颇为警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瘦弱小女孩，身穿粗糙兽皮衣服，正有些吃力地朝她们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积雪挤压发出的“沙沙”声。她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睫毛上挂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双明亮犀利的眼睛。
“他是谁？”佟未央目光投向奄奄一息的男人。
“我父亲。”小女孩轻声回答，目光聚焦到父亲的身上，脸上即刻浮现出担忧的表情。她迅速走到父亲身边，熟练地将手指搭在他的鼻翼下试探呼吸，接着又将耳朵贴在他胸口谛听心跳。“他就要死了。”小女孩面色平静，但语气略带悲伤。
“你不害怕吗？不伤心吗？”佟未央难以置信地问，小女孩似乎有着超过年龄的成熟与坚强。
“不，并不。六岁那年，我亲眼看着祖母在我面前断气，当时哭了好久。后来我母亲也死于肺病，我再度陷入悲痛。后来，我见到了村屯里许多人的死亡，渐渐地习惯了生死离别。我们原本是三个人一起逃出来的，除了父亲，还有我的舅舅。但就在前天晚上，舅舅也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路上，情况跟我父亲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你……”佟未央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内心泛起一阵酸楚。她温柔地抚了抚小女孩的肩膀，安慰道：“我想，他应该还有救。”
小女孩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尽管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不，他的伤势太重了，已经勉强撑了两天多了，就快要到极限了。”
“他怎么受的伤？看起来是中了箭。”裴静瑛指着男人的伤口问。
“我们住在边境的村屯。三天前，汗国的军队突然出现，他们见人就杀，到处抢东西，村里大部分人都被杀了，我们三个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但就是在逃跑的过程中，父亲不幸被弓箭射中了。我和舅舅拼尽全力，一路搀扶着他，才艰难逃到了附近。”小女孩神情黯然了下来。
“汗国军队？人多吗？”佟未央警觉地问。
“感觉很多，但当时我们只顾着逃命，没来得及细看。他们看起来非常愤怒，就像是来寻仇的一样。”小女孩话语中透出对那场袭击的恐惧。
佟未央与裴静瑛对视了片刻，花了些时间抚平内心的波澜。她缓缓上前两步，俯下身子，让自己与小女孩处于同一高度，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看起来有些倔强。
“我？我叫傅代花，她叫裴静瑛。”
“我叫乌琼姿。”小女孩面露几分腼腆。然而，当她再次将目光转到濒死的父亲身上时，悲戚再次占据了她的眼眸。
“那么，琼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去哪里？”
“等父亲死了以后，用雪把他埋起来。然后，我可能会找个地方……自杀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迟早要死掉。”小女孩低下头，黯然神伤。
听罢，佟未央内心一阵刺痛。她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乌琼姿的父亲，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裴静瑛的手臂，把她拉到一旁，低声商量了一番。商量完毕后，两人重新回到乌琼姿身边。佟未央看着乌琼姿的眼睛，满怀诚意地提议：“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回蓉崋城？我想，我们部落的人会愿意收留你，让你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
乌琼姿凝视着面前这两个人，带着几分明显的疑虑。她咬着唇想了想，点头答应：“那好吧。”她不失警惕地补充道：“但你们不要想能伤害到我。我现在一无所有，但也无所畏惧。”
在妥善埋葬乌琼姿的父亲之后，两人带着乌琼姿踏上了回中祝丘的路途。当然，她们并没有忘记挖出先前埋藏的鹿肉，特意挖出一并带了回去。
—§—
一回到中祝丘，佟未央和裴静瑛就领着满身风雪、神情憔悴的乌琼姿，匆匆穿过忙碌的人群，直奔安雨菁居所。安雨菁今年五十二岁，头脑非常清晰，是这群流离失所的哈尔人共同拥戴的领袖。当初，这些人背井离乡，陆续迁移至此，每个人内心都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到处混乱无序、争执不休。直到安雨菁出面，以其卓越的智慧和公正无私的人格，平息了种种矛盾与纷争，把中祝丘的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赢得了众人的信任和尊敬。
得知乌琼姿的不幸遭遇，经过短暂的沉思，安雨菁毅然吩咐佟未央带着乌琼姿前往蓉崋城，务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城中的卫兵。
临行前，安雨菁特地唤来了小她十岁的妹妹安雪菁，希望安雪菁能够照顾乌琼姿。一见到乌琼姿，安雪菁眼神中立即漾满了怜爱与惊喜。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乌琼姿面前，轻轻握住了乌琼姿的手，温情脉脉地说：“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从未想过我会再收养一个孩子。但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我的孩子也会将你当作亲妹妹一样爱护和接纳。”这番话让乌琼姿感受到了温暖，她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寒风如刀割般刺骨，乌琼姿紧紧依偎在佟未央的身边。佟未央牢牢握住乌琼姿的小手，踏着积雪覆盖的道路，到蓉崋城的城门口，将汗国军队正在迫近的消息告诉蓉崋城巡守。但巡守指挥官，一名神情倨傲的老兵，对他们带来的消息嗤之以鼻，坚称浩特人已经被驱赶到沙漠以北去了，再也不可能威胁到蓉崋城的安全。他毫不客气地挥舞着手臂，示意她们离开，言辞间满是轻蔑与厌弃。
面对巡守指挥官的固执，佟未央感到忧虑与无奈，在心中盘算应该怎么办。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城门前的平静，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骑兵飞快地策马而来，沿途的行人纷纷惊慌失措地四散躲避。一个男人躲避不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好在他反应迅速，滚到一旁，躲过了疾驰而过的马蹄。
骑兵在城门口猛然勒住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落地时溅起一片泥浆。他的脸庞被凛冽的寒风吹得通红，眼角眉梢透着焦急，急切地冲着巡守指挥官大声疾呼：“有敌情！快，闪开。我要去见太守！”
巡守指挥官在骑兵的警告声中愣住了，目光游移到了佟未央和乌琼姿身上，眼中透露着疑惑与动摇。恍惚间，他仿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原本漠然的神情被紧张与警惕取代，急忙指挥巡守驱赶堵塞在城门口的拥挤人群，给骑兵让出进城的道路。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