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项绫哀
厨房里漫着淡淡的柴烟,项绫哀坐在小凳子上,身姿微微前倾,弓腰低头,面前隆起一堆新鲜采摘的马齿苋,她试图将混杂附着的泥土与交织盘绕的杂草清理掉。当灶里的火焰略显微弱时,她会适时抬起头,往灶里添两根木柴,发出滋滋的声响。这些木柴是她半个月前从山上捡回来的,似乎还没完全晾晒干燥。
“今天轮到我们家了。”母亲简亦斓往在老旧干净的篮子里,整齐地码放了两个饭碗,稳稳当当地将它拎到项绫哀面前,交代道:“你去找代枫和恬菁,一起去禾嬷嬷家吧。”
顺着简亦斓的话音,项绫哀探过头凑近篮子仔细看去,不禁愣了一下,问:“这两条鱼,是我昨天跟鸿昭一起抓的么?”
“嗯。送给他们吃吧。”
项绫哀不禁微微侧首,目光定格在篮子里的饭碗上,脸上掠过一丝迟疑。
“怎么了?”
“我们自己也不够吃的,还把鱼送给他们吃。”
“他们年纪大了,要多吃一些好的。”
“所以我们就吃这个。”项绫哀抓起一把马齿苋,晃了晃,一些泥土随之洒落。
简亦斓沉默了片刻,走到项绫哀跟前,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简亦斓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轻声解释道:“相互帮扶是我们的传统。去吧,别多想。”
项绫哀撅了噘嘴,尽管有些不情愿,她还是拎起篮子,迈步踏出了门。不过,让她稍感宽慰的是,昨天她和展鸿昭一共抓到了五条鱼,现在还剩下三条,虽然个头不大。
刚走到希代枫家门口,正好碰见希代枫右手捧着一只小碗走出家门。她大方地把小碗放进项绫哀的篮子里。定睛一看,小碗里面盛了几块醇香的霉豆腐。紧接着,希代枫又伸出左手,在篮子里放了一颗鸡蛋。此时,濮恬菁也恰好从一旁走来,将盛有梅菜的碗放入篮子,同样也放入了一颗鸡蛋。
“你们说好了的么?”项绫哀有些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嘿,是呢。”希代枫笑盈盈地回答,一旁的濮恬菁也露出了会心一笑。
三人沿着蜿蜒的小径,朝着禾嬷嬷家的方向走去。刚下过一场小雨,天色显得有些阴沉,群山在雾气的笼罩中一片灰茫。村寨的道路因雨水浸润而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落下,都会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鞋子上沾满了湿黏的泥巴。
路边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几间老旧的房屋,几个老人手握蒲扇,围聚在一堵斑驳的土墙下聊天。几个活泼的小孩挥舞着蒲葵叶剪成的拍子,在一旁嬉戏和追逐蝇虫。不远处,一位面容沧桑的老妪正驱赶着一头母猪和三只猪崽,在路边寻找鲜嫩的草料。她似乎已经走累了,轻阖双目,倚靠在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上稍作歇息。透过三棵橘子树望去,有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屋,在岁月与风雨的双重剥蚀下,屋顶早已凌乱不堪,不少茅草已被吹散飘落,露出参差不齐的檩条。一旦遇到下雨天,屋内便会漏水如注,但一直没有人去修理。一片菜地里,一个白须老翁佝偻着腰背,吃力地挥舞着锄头翻耕土地,不时掘出一两条肥大的蚯蚓。它们扭动着滑腻的身体,钻进新鲜翻开的土壤深处。河边的一隅,小女孩正慢条斯理地搓洗衣服。她用一条灰蓝色的布巾,紧紧包裹住还是婴孩的弟弟,稳稳地将他负在背上。尽管眼睛不好,但短发老妪还是一丝不苟地清洗着她刚刚采撷到的野果,每一颗果子都被她细心搓洗、擦拭。两个光脚小男孩悠然坐在田埂上,眼眸紧随着一头瘦削的牛,看着它安静地咀嚼青草。四个少妇每人拎了一两只野兔归来,其中一个人肩上挂着弓箭,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三个少年各背着一大捆新砍的木柴,步履稳健地走向炭窑,两位大娘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照窑火。另一边,瘸腿大叔坐在矮凳上,眼神专注,双手灵巧地编织着箩筐。他的女儿则在一旁手持柴刀,小心翼翼地劈出一条条竹篾。
“你们知道吗?”希代枫压低了嗓音,眉眼间透着沉重。她向项绫哀和濮恬菁透露道:“冉谨棠的姥母,冉嬷嬷自杀了。就在昨天晚上,她在床头把自己吊死了。”
“啊?我昨天下午还跟她说过话呢……这么突然,人就没了。”听到这个消息,濮恬菁不禁瞪大了眼睛,惊愕地回应道。
希代枫微微点头,惋惜地补充说:“她今天早上才被家人发现。”
“一直以来,她身体都不太好,扛着病痛等死。”项绫哀接过话茬,面露悲戚之色。“我去过她家几次。她的生活单调乏味,每天就是坐在家门口,望着远方发呆,默默等待着日升日落,眼里没有一丝光彩。”
濮恬菁低头沉思片刻,轻声叹息:“嗯……想来,她选择了自杀,我不觉得意外。对她来说,死亡可能反倒是种解脱,只是有些悲哀。”
“她应该是最近死掉的第二个老人了。还记得那个做皮匠的雒翁翁吗?前些日子,他一大早就去了菜地除草,傍晚被路人发现时已经死在那里了。”希代枫顿了顿,补充说:“说是因为中暑猝死的。”
“嗯。我参加了他的葬仪。现场的人脸上看不到悲伤的表情,感觉都很冷漠。有个人还当场若无其事地谈论他的死亡,就像在闲聊日常琐事一样。”濮恬菁脸上浮现出不满之色。
“当生存变得艰难的时候,老人就容易被视为累赘。有些人希望他们早点死掉,甚至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大声谈论这个事。”说着,项绫哀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山坡。一位白发老翁正步履蹒跚地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来,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吃力。
良久,她们走上那个略显荒芜的小丘,来到禾藤步的房屋前。繁茂的杂草肆意生长,几乎淹没了通往房屋的小径。院子里零星种了一些瓜果蔬菜,但植株瘦弱矮小,叶片泛黄,显然是疏于浇水和施肥。屋檐下晾晒挂着一些野菜干和蘑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抬头望去,屋檐一角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面黏了两只被蛛丝包裹的蛾虫。地上杂乱地放了一些树根,上面附着一层黄色的泥土,像是某种药材。
此刻,禾藤步正缓缓挥动手中的柴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砍木柴。她深色的旧衣服有些变形,上面沾染了灰白的尘土。由于腰背疼痛,她每砍几下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
希代枫朝着禾藤步大声呼喊了两声,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禾藤步微微一顿,徐徐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望着三人。她直起微驼的背脊,静静等待访客快步走近。当她们的身影近在咫尺时,她迟疑了一下,随后抖落了一身疲倦,脸上绽放出了明媚的笑容,说:“你们又来了。”话音未落,她热情洋溢地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拉着禾藤步和项绫哀,邀请她们一起进屋。
她的丈夫庹崛冈安静地坐在门槛后面,身形佝偻,发色银白,脸上的胡须短而杂乱。他左手紧紧握着一根开裂的木棍,手上和脸上沾着灰黑的污垢,看起来像是好多天没洗过了。庹崛冈闻声仰起头,堆满皱纹的脸庞漾起了和煦的笑容。他微微起身,挥了挥手,招呼她们进屋。庹崛冈手上的皮肤粗糙,布满了老茧,指甲缝中满是黑泥。
甫入房屋,一股淡淡的柴烟味扑鼻而来。微弱的光线透过狭窄的窗户和门框照射进来,屋内显得有些昏暗,却也因此平添了几分静谧。环顾四周,寥寥无几的简陋家具已经褪去了昔日的颜色,留下了磨损的痕迹,表面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墙角摆放着一个光滑的石臼,似乎是用来磨碎药材的。墙上挂了一副破旧的渔网,上面残留着几根干枯已久的水草。
项绫哀从篮子里端出四只碗,拿出两个鸡蛋,摆放在已经被虫蛀出了许多孔洞的老旧木桌上。
禾藤步见状,满心感激地连连点头致谢。她亲切地挽起庹崛冈的胳膊,把他搀扶到桌旁坐下,用木勺搅拌了一圈饭菜,舀起半勺饭菜送进庹崛冈的嘴里。那一刻,项绫哀从她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宠溺和关爱。
禾藤步一边耐心地给庹崛冈喂饭,一边说:“他呀,得了很多病,只能吃一些自己挖的草药,但一直没有见效。他的眼睛也不太好了,看东西就像隔着一层纱雾,全然离不开我的照料。就在今天早上,他还摔倒在地,结果就只能躺在地上,直到我赶来扶他起身。”
三人围坐在旁边,低声细语地交谈,注视着这两位相依为命的老人,津津有味地吃饭。
“唉……”禾藤步发出一声叹息,“我们老了,走个坡路都难。先前孩子没去打仗的时候,还能帮家里种一些稻米,喂养两头猪。自从他走了以后,日子变得愈发艰难。我们身体实在吃不消,就只能在这院子里种一些菜了,但也种不好。”禾藤步用那双充满感激的眼睛深情地看着眼前的三人,继续说道:“多亏你们这些人,好心送一些吃的过来。”
临别之际,禾藤步特意拿出几颗蒜头,塞进她们每个人的手中,满脸笑容地说:“我们也没什么剩下了。这蒜头是我们自己种的,带回家尝尝吧。”
回到庄园,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院中,斑驳的光影轻轻摇曳。简亦斓正坐在老榆木长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剥开一个皱褶干老丝瓜的表皮,试图从里面找出饱满的种子。项绫哀在房屋门口驻足了片刻,心中略带犹豫。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轻步走向简亦斓。她把禾藤步给她的蒜头放在桌子上,站在简亦斓一旁,轻声说道:“母亲,我感觉不好,无法释怀。”
简亦斓抬起头,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那个蒜头,然后目光注视着项绫哀,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困扰?”
项绫哀沉默了少顷,仿佛在整理纷乱的思绪。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用低沉忧郁的语调说:“自从很多人被重生城的大司主征召走,组成军队去抵抗微笑城军队的攻击,村寨就变得冷清了许多。失去青壮男丁的老人,日子变得愈发困苦。每每见到他们蹒跚的身影,无助的眼神,我就会想伸出援手。但我发现,我帮不了那么多人,也不能让他们真正摆脱困境。”她有些哽咽,“我明明知道这个问题存在,明明看得也很清楚,但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感觉无能为力。这种深深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让我很煎熬。”
简亦斓放下手中的丝瓜和种子,轻轻拂去木凳上的微尘,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示意项绫哀坐下。项绫哀顺从地坐在简亦斓身边,凝视着简亦斓的眼眸,寻找安慰和解答。
“我明白你的感受,那的确是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失落感。你因他人的困苦而心生悲悯,说明你善良又敏感。”简亦斓放慢了语速,语气更加恳切。“不过,你要明白,人生百态,各有各的艰难坎坷,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这很正常。这个世界太大,人太多。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帮不了所有人。我们时常会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激流中的一叶扁舟上,纵使竭力划桨,但面对汹涌澎湃的波浪,便会显得渺然无力。”
“我真的希望能为他们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只不过,好像无论怎样努力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无济于事。”项绫哀微微垂下眼帘,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总希望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哪怕只能尽一份微薄之力,但却始终未能如愿。我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漩涡,无法自拔。”
“千万不要自责。”简亦斓握住项绫哀的左手,仿佛在用掌心传递着慰藉和力量。“有些事情确实超出我们的掌控范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通过努力来解决,我们也不能总是期待甚至苛求自己去承担所有的困难与挑战。不要让这种挫败感像枷锁一样困扰你。”
“我很难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束手无策。”泪水从项绫哀的眼角渗出,悄然滴落在衣襟之上。
简亦斓轻轻拍了拍项绫哀的肩膀,目光变得更加温柔。“你得接受现实,承认自己能力有限,而不是一味地挣扎和纠结。这是你成长的必经之路。当然,接受现实也并不等同于放弃,而是要让自己从无力感中解脱出来,更好地面对未来。你的善意和付出,虽不能让那些老人安乐终老,但无疑会为他们增添一抹温馨的色彩,带来片刻的幸福。即使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至少那心意和行动本身就已经很有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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