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鲁敬祭

踏着寂静的夜色,鲁敬祭离开了那经历过血战的村墟,心中充满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因为他深知自己身上流淌着帝国人的血液,在此刻是个巨大的包袱,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因此,他没有打算跟村民打招呼,而是选择了悄悄离开。

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往绿光城的路上,穿过一片稀疏的草原,草叶在微风中发出微弱的嘶嘶声。突然,他稍皱起眉头,远方一个牵着骆驼的人影映入了视线。他加快脚步,向那人靠近了过去。对方注意到鲁敬祭正在靠近,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停在了原地等待。

“祝你平安。”说着,鲁敬祭行了个抚胸礼。眼前的人大约四十多岁,面庞经过风沙的洗礼,双眼坚毅锐利。

“祝你平安。”对方同样回以抚胸礼,眼中带着警惕,但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两人互相盯着看了一阵,仿佛都在努力看穿对方。终于,两人都露出了微笑。鲁敬祭率先说:“您不是斯坦人?”

“不,我是利亚人,来自帝国。你看起来也不是纯粹的斯坦人。”

“我是半个利亚人。父系来自帝国,娶了西域女人,于是有了我。”

独行的两人在这旷野中相遇,因为共同的血统而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彼此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好感和信任。

“我叫郭原笃,是个玉石商人,往来于西域和帝国之间二十多年了。”说着,郭原笃向鲁敬祭行了个拱手礼。

“走私犯!”这个词突然在鲁敬祭的脑海中浮现,眼中的闪烁透露出他的猜测。郭原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思绪,但并没有介意。

鲁敬祭眨了眨眼,笑着回以拱手礼。“我叫鲁敬祭,家里也是商人。”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我自小就想去帝国看看,眼下就是在去帝国的旅途中。”鲁敬祭腼腆地笑了笑。

“那你可要在路上小心些,”郭原笃认真地说,“这条路上有时会有劫匪。”

几番交谈下来,两人决定同行,好有个照应。在漫长的路途中,郭原笃向鲁敬祭展示了一块质地细腻、色泽洁白、光泽柔和的玉石,宛如一片凝结的明月。鲁敬祭不禁为之惊叹,他从未见过这样质感的玉石。

郭原笃还用着带着些许骄傲的口吻,向鲁敬祭描述自己在在西域的经历与见闻。看起来,他深谙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对西域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在交谈中,郭原笃透露自己要到前方的浮埃村,购买一些麦酒和葡萄酒。那里有一个名叫阿依拜蒂的酿酒师,她酿的酒就像是蜂蜜一样甜,而且喝了不容易醉,远近闻名,经常有商人到她家买酒。说着,郭原笃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并邀请鲁敬祭与他一同前往浮埃村。“去绿光城的途中本来就要经过浮埃村。那个村墟我常去,是个休憩的好地方,你可以在那里歇脚。”

鲁敬祭的双脚已经有些酸痛,疲惫的身躯需要片刻的安歇。于是,他欣然答应了郭原笃的邀请,准备一同前往浮埃村。

一片麦田出现在眼前,麦田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宁静的村墟。鲁敬祭和郭原笃走进村墟,村民对鲁敬祭鲁敬祭这个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小孩则怀着几分畏惧地围绕着他嬉闹,似乎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鲁敬祭微笑着回以礼貌的点头。

郭原笃领着鲁敬祭,穿过村墟的狭窄小巷,三拐五拐地,来到了一处泥土夯筑的屋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这应该就是阿依拜蒂的家。

然而,一个人站在阿依拜蒂家门外,口中发出的恶言恶语在村墟上空回荡。他并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丢向紧闭的屋门。

郭原笃见状立即冲了上去,怒气冲冲地将那个人赶跑。他环视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抱有敌意的人,转身敲开屋门。

阿依拜蒂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她与郭原笃年纪相仿,应该也四十多岁,风韵犹存。

“正好,我在准备烤馕。”她弯腰向馕炉里面丢了一些木柴和牛粪,却被烟呛得咳了两声。

“拉赫赛目又来找你麻烦了?”郭原笃关切地问。

“骂我是不正经的女人吗?”阿依拜蒂撒了撒嘴,显然是对这种无端的指责已经习以为常。

郭原笃盯着阿依拜蒂的脸。“你脸色不太好,他又威胁你了?”

阿依拜蒂沉默了片刻。“那个家伙前天在门外大叫,说一旦圣训派掌权,我会是第一个被杀掉的女人,那时他会亲手用石头把我砸死。”

“无可救药的人。”郭原笃低声骂道,眼神中闪烁着愤怒。

鲁敬祭一脸困惑地坐在旁边,看着两人对话。郭原笃向鲁敬祭解释说:“外面的山里藏着一支圣训派信徒,他们招募自永明城、孤星城、桥水城和安本城等地,其中了解暮陌教教义的人却不到一半。在山里,他们接受极端教义,训练使用武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孩童还是老翁,都能够没有任何感情地杀人。刚在在门外丢石头的人叫拉赫赛目,就是浮埃村的人,也加入了圣训派。他看不惯阿依拜蒂酿酒卖酒,认为女人不应该抛头露面卖东西,这样会吸引来男人。”

鲁敬祭想起来,他曾经听说过圣训派,这是暮陌教的一个极端派系分支。他们想建立一个完全遵从教义的国家,试图用宗教认同来统一各个部落与城邦,为此组建还了军队。普信城曾一度被圣训派占领和统治。圣训派表现出了牧民对市民奢侈行为的蔑视和敌对情绪。他们砸碎了普信城居民家中的镜子,并将其门窗的木框付之一炬。不论白天或黑夜,随身带着教鞭的神使都在城里巡视,有权进入每家房屋,监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女人必须穿黑袍,男人必须蓄胡须,孩子必须祈礼,娱乐、饮酒和巫术都被禁止。一旦有人犯错,轻则遭到无情鞭打,重则斩首示众。几乎所有的居民都生活在极度压抑中,直到帝国在黑石城建立了都护府,驱逐了普信城的圣训派,普信城才重新焕发了生机。

阿依拜蒂走到郭原笃跟前,良久,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很害怕,这感觉糟透了。”

“答应我,依然要小心,好吗?”郭原笃紧紧抱住了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吃过午餐,两人离开阿依拜蒂的家。

“感觉,你们关系不一般。”走在路上,鲁敬祭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你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买酒吧?”

郭原笃叹了口气,久之,说:“我们曾经相爱过,但因为信仰不同而没能结婚。后来,她嫁给了别人。只是,没过多久就成了寡妇。”

“你至今对她仍然念念不忘?”

“没有办法释怀。”说着,郭原笃摇了摇头,仿佛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

—§—

次日早上,郭原笃打算去教训一下拉赫赛目,遂与鲁敬祭告别。经过一番跋涉,鲁敬祭来到了绿光城的街上。

绿光城是西域诸邦之一,从它穿过属于西域的安本城和属于汗国的明晟城,就能抵达帝国的崇文城。相比于随时可能被雪国吞并的安本城,绿光城似乎要令人安心许多。大多数往返帝国与西域的商人都选择在绿光城落脚和中转交易,这使得绿光城沉淀了许多的财富。

这里的民居错层叠加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搭越高,有些建筑甚至横跨在街道上方。巷道蜿蜒曲折,昏暗古老,缺乏方向感和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然而,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巷道是他们熟悉而温暖的家园。他们坐在屋子门口,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歇息闲聊,轻松愉快,笑颜和煦。一位年迈的大娘正在不紧不慢地打扫着门前的纸屑,动作缓慢稳定,静谧平和。

绿光城中央屹立着一座巍峨辉煌的寺院,这里是绿光城的信仰支柱,也是历任教长来绿光城讲经的必选之地。寺院中央原本安放有一块的圣石,然而早已失窃,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坑痕。寺院旁有一座庄严肃穆的巨大陵墓,据说墓主是一位几百年前从绿光城嫁到帝国的皇妃。只是,她在昆吾城的皇宫里待了不到三年就病逝了。当时的皇帝下令,将她的遗体运送回绿光城,并按照斯坦人的习俗和风格,在寺院旁修建了这座陵墓。

鲁敬祭走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两旁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种类繁多的小店沿街而立,各自展示着自己的特色。地毯店摆满了色彩斑斓的地毯,头巾店展示着各式各样华丽的头巾,古董店里则陈列着古老而珍贵的物件。理发店里传来剪刀剃刀的声音,小吃摊上炸油滋滋的声音引人垂涎欲滴,而饭馆里则飘散着美味的炖肉和烤肉的香气。街道上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味,但最让人垂涎欲滴的莫过于烤馕和烤肉的味道。路边的小贩大声叫卖着各种美食,他们的声音与绿光城的喧嚣融为一体。葡萄干、开心果、煮鸡蛋、瓜子、馕等美食琳琅满目,摊贩们用力地吆喝着,吸引着路人们的目光。

鲁敬祭走进一家饭馆,点了一份炖鸡和两只烤包子。伙计推荐他再从烤串、汤饭、拉面和手抓饭里面再选一样,但鲁敬祭婉言拒绝了。端上来的炖鸡分量很足,似乎给了半只鸡,里面还有很多配菜和带面。伙计还特意告诉他,如果面不够吃还可以免费加。

吃完饭,鲁敬祭来到一个摊位前,想要喝一口酸奶。摊主装好酸奶和配料后,就将碗里的酸奶往空中抛去,酸奶粘稠且丝滑,在空中连成一体,回落时被摊主尽数接入碗中。三轮之后,摊主满脸微笑地将酸奶递给鲁敬祭。鲁敬祭对此习以为常,毕竟在花旗城也有一样的表演。鲁敬祭瞥了一眼,表示无趣,这令酸奶摊主十分失望。

很早就听说绿光城的牛羊市十分热闹,鲁敬祭特意来到城外的艾山湖旁。一条雪山融水形成的河流注入艾山湖,东侧是一大片湿地,中部和西部则深入戈壁之中。艾山湖的湖水清澈透明,仿佛与蓝天结合。湖岸周围生机勃勃,蓊郁的红柳和茂密的芦苇交相辉映,随风而轻轻摇曳着。湖中的鱼穿梭在碧波之间,不时跃出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湖水轻轻荡漾,白鹭翩翩起舞,野鸭欢快地嬉戏,鸥鸟在空中自由翱翔,鸬鹚悠然栖息在芦苇丛中。除了给绿光城的居民供水以外,艾山湖的水还为在这里停留和交易的牲畜群提供了必要的饮水,加之湖水周边的牧草十分丰茂,成为了牛羊市的理想之地。

每半个月一次的牛羊市,不仅吸引了那些从其他城市远道而来的牛羊商人,更吸引了绿光城周围的牧民。他们驱赶着牛羊,有时还带着骡子和骆驼,偶尔可以看到一匹匹骏马。鲁敬祭正巧赶上了一轮牛羊市,倍感开心。他沉浸在周围的喧嚣声中,目光在牛羊市中游移。牛羊市的场地被人们挤得满满当当,牵着牛羊的牧民忙碌地走来走去,摊贩大声吆喝着出售着各种商品,卖水的老伯挑着水桶来回奔忙,老人领着孙子在人群中穿梭。一些女人或在给怀中的婴儿喂奶,或在火堆旁做饭,目光不时地扫过在一旁玩耍的孩子。在艾山湖边,一些女人在解剖牛羊。她们手持锋利的刀,表情专注地取出肥脂和内脏,将肉切成条,挂起晾干。由于长时间的接触,她们从头到脚沾着血迹和污秽,头发和皮肤都几乎变成了黑色。一些民兵戒备森严地站在各个角落,维持着秩序。

一头奶牛被主人拽着鼻子往前走,它瞪着眼睛,强硬地做出挣扎。另一边的羊群就安分得多,它们被绑在一起,时不时地低下头啃一口草,肥硕的屁股一摇一摆,随时准备成为绿光城内某家饭馆里飘着脂香的烤肉。牛羊市里熙熙攘攘,但人和动物混杂,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屎尿味,尘土被人畜的脚步踩起,弥漫在空中,令人不愿意久待。鲁敬祭小心地在人群和畜群之间穿梭,尽可能避免碰触到身上沾有粪便的人或动物。但很不幸的是,当他经过一头母牛背后的时候,被正在撒出来的尿溅湿了裤腿。对牧民而言,他们需要在这里交换和获取赖以生存的物资。多数牧民的表情凝重,脸上的褶皱里露出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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