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泳池派对逃走后,潘晓辉依然记得黑暗中的那个吻,黑暗来得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就消失了。他知道她是谁,他能将那个吻跟白天见过的脸对上号,瓦列里亚,除了她,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
她的吻和她的红发都混合了血液的味道。她比他更勇敢,所以她主动偷袭他,她也比他更胆怯,所以她落荒而逃,没有继续干被默许的事。如果她留在派对上,他们的吻就成了集体社交仪式,再也无足轻重了。她只留下一个悬念就宣布胜利。第二天去餐厅,他只看她一眼就确定了昨天的猜测。
或许是昨晚的酒精对他们影响太大,吃饭的时候,他们不像往常那样爱讲话,康旋和潘晓辉向来话少,话多的乔利利也是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那个放纵的派对不仅没有让她放松天性,反而一夜之间让她成了修女。总是作为倾听者的潘晓辉在接受另一张桌子上的信号,那个女人似乎比平常安静了很多,不再跟那帮人高声说笑,因此他不得不专心听她发出的每一个低音。
康旋在回想她和季永晨中途离开派对去工作室的见闻,由于她对他不抱太多期望,她的野心终于战胜了她的虚荣心,他也不过如此,她再也不会因为技不如人而在他面前自卑,她不会再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害怕跟他单独相处,摆脱了这种心态,也因此扭转了这段关系的性质,他们就像两个纯粹的同行一样交流,就像昨晚一样。不管他对她抱有什么想法都不重要了,这段关心的主动权在她,即使和他在一起,她也不会迷失。
乔利利深刻意识到待在这个飞船上意味着什么,对于地球人而言,她是飞出太阳系的冒险家,对于她自己,连出舱都不能离飞船太远,她的一生都将封闭在这里,仅仅跟成百上千人打交道,生活的可能性只是建立在飞船的资源总量和休眠仓的数量上,不出意外,她永远只能在农场工作,日复一日,此后再也没有重要的事发生。如果不能返航,也许哪天她就厌倦了,抱着赴死的决心重新冬暖。
“你好像不舒服。”康旋看着乔利利说,眼前这个女孩的脸上有种流浪动物的神情。
“可能吧,昨天我吐了。”乔利利说。
“好些了没有,昨天我走的时候没有去找你。”
乔利利停下手里的叉子,心里有些窝火,为什么非要逼着她承认自己很好,对一切都很满意,这能改变什么。她是成年人,又没有让别人对她负责。“好多了。”她还是说。
沉默一会儿,他们纷纷抬头看向餐厅门口,原来餐厅里又进来四个陌生面孔,飞船像个豪华小镇,任何陌生面孔都能马上引起注意。
潘晓辉率先向他们打招呼,这几个人他之前已经在医院见过了。
“他们是什么人?”康旋问。
“谢院长唤醒的助手,周先生唤醒谢院长的第三天,他们就被谢院长唤醒了。据谢院长介绍,他们以后要为赖克将军的士兵做后勤。目前,他们中有些人在研究长生不老项目,为许太太他们服务。”潘晓辉说。
“给克隆体移植记忆,你也要参与吧。”乔利利问,她简直没法想象潘晓辉这种人要参与谋杀老年许太太的身体。
“不,不需要,我只需要给他们提供技术方案就行了,不需要参与具体的移植细节,他们的人很专业。”潘晓辉说,“有几个神经科学的专家,对记忆很有研究。”
“他们真正经啊,昨天我都没有在派对上见过这几个人。”乔利利惨兮兮地笑着说,“你们走得早可能不知道,晚上那里灭灯后可刺激了。我不太习惯黑灯瞎火跟陌生人干那种事就走了,也没人想带走我去瞎搞。没想到让大家关系变好的方式竟然这么直接,发明那个泳池派对的人简直是天才。”
潘晓辉听乔利利这么说,那个吻又鲜活起来,仿佛梦境变成现实,这个女孩怎么什么都能随随便便讲出来,没有一点先兆,而且说得那么稀松平常,好像他私藏的秘密也被公之于众。康旋有些震惊,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同情地望着乔利利,似乎看穿了那张笑脸背后的悲凉。
乔利利说了一堆马上就忘了。她的注意力被何莘吸引,为什么何莘坐在那里看上去那么笃定那么自得,好像她再也不会被什么人什么事影响,也许当初在太阳系的战斗生涯早就让她赢得对人生的统治权,失去的爱人早就满足她对爱的想象,也不再对任何人有所期待了。她乔利利只有残缺不全的记忆,没有足够的回忆来应对未来的上百年。
“你刚才说他们哪个对记忆很有研究?我想看看自己的脑子有什么大病。”乔利利突然问潘晓辉,她的眼神搜索着那张桌子上的生面孔。
“苏林礼,那个瘦高个。”潘晓辉说,“他会亲自负责许太太的记忆移植。”
乔利利看过去,那个苏林礼,长相有些奇特,皮肤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几十年,白到化脓,瘦长脸,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有种野生动物身上特有的机敏,他吃饭像个仓鼠一样闭着嘴快速嚼东西。他看见她在看他,停止咀嚼,睁大眼睛扫射他们这张桌子,怪模怪样。乔利利觉得让这种人看病可能会看出精神病。
“很好,我终于有救了,自从苏醒后我就对地球上的事记忆模糊。”乔利利说。
“我从来没有听你讲你以前在地球上的事。”康旋说,“还以为你是个不恋旧的人,根本不想提。你好像没什么复杂的阅历,却什么都能理解。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
“没想到我在别人眼中这么健康,我对失忆这种事这么容易适应,本身就很奇怪。很多人哪怕没有被亲生父母养过一天都会想家,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乔利利说。
去医院检查脑子,从说到做,乔利利足足磨蹭了一周,她去医院那天,许太太的记忆移植正好正式开展,所有人都在等待见证这个接近魔法的科学奇迹。从四十七岁的许太太走进医院开始,泳池派对上的老年富人就在期待二十七岁的许太太走出医院。
那天乔利利去看脑子,无意中成了除医生外最早看见年轻版许太太的人。
飞船上才醒来一百多号人,医院就忙了起来,以前乔利利随时都能来找苏菲,现在她在门口找任何人都需要预约。排在她前面的没几个人,大多是看上去很健康需要没病找病的人。只有两个被谢院长唤醒的医生轮流应付他们,之前在餐厅里出现的四个人中的另外两个人都在照看许太太。
轮到乔利利之前,她就坐不住了,趁人不注意拐进医院走廊,最先听到的动静来自穆勒太太,她好久没见穆勒太太了,再也没有听过她的怪叫,差点忘了这个女人,走到病房门口,里面还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乔利利吓一跳,还以为穆勒太太生孩子了,仔细一想才明白,可能是那个人造子宫里的紫眼睛瓶装女婴,她很好奇女婴长什么样了,穆勒太太竟然能接触孩子,这说明她已经没有危险性了,乔利利惊讶她能恢复成这样,除了有点神神叨叨,至少接近正常人。实验很成功,怪不得许太太对这个手术趋之若鹜。
许太太在哪个病房里呢?她实在太好奇了。这时乔利利听到有人通过麦克风叫她的名字,终于轮到她了,简单做了个登记,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重新拐进走廊,按照提示走到一间医务室门前。她敲了敲门,很安静,过了几秒,里面才有人说请进。
就是那个苏林礼,乔利利刚坐在他对面,他就用眼神扫描了她,好像看她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乔利利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实验动物。
“不好意思,久等了,今天上午有点忙,刚刚完成一个大手术。”苏林礼说,他说话还像个正常人,好像只是随口寒暄,没有把她当外人。
这么说许太太的手术已经完成了?乔利利很想继续问,这个人的状态并不像刚刚完成一个大手术,他看上去太悠闲了,手上不会沾一滴血。“没关系,不急。”她只是说。
苏林礼问完话就开始看乔利利的资料,翻了两遍,又抬头把她跟资料对照了一下。“你这种情况不多见。”他下结论说,“目前飞船上冬暖苏醒的一百多个人里,大部分人都保留了以前的记忆,即使存在部分失忆,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失忆了。”
“没错,大家看上去都很正常,我也是。”
“完全不记得地球上的任何具体经历,却能基于地球上的概念常识与人交流,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失忆的案例。”
“我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本来我觉得自己挺正常的,毕竟我醒来时飞船上没几个人,我是什么样都很合理,后来我看了图书室里的资料,发现我能看懂,却没法想起关联的经历,再后来,醒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有故事,我却没有,我就觉得自己不正常了。”
“这么说你只有知识、常识、观念,却没有与这些东西相关的记忆。一开始也不觉得自己不正常。”
“对,我知道一些历史知识,比如几十年前的星际战争,那是很多新闻和教材拼凑而成的,却完全不记得星际战争发生时我在干什么。我知道飞船上有机器人并不惊讶,却不记得以前是否见过哪个机器人。”
“的确很神奇。”苏林礼说,听完这些症状,他竟然有些兴奋,好像要把她的脑袋当场撬开好好检查一下。
他们都沉默了,乔利利有些发慌。“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按照我从图书室里阅读的常识,如果我有精神病,我还能说出一点创伤回忆出来,我的问题是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明白了。”苏林礼说,“做个检查吧。”
她跟他来到了一个隔间,看到一个占据半面墙的机器,她还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示意她坐在机器旁的椅子上,刚刚靠座,他就拿出一个连着线路的头套戴在她头上,此刻她突然想起许太太的记忆移植手术,这个人要是随便在她脑子里干点什么,任何人恐怕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异样。
苏林礼走到机器旁的桌子面前,看一个屏幕,上面有大脑形状的图案,她不知道上面的数据图示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说话,专心致志地看,仿佛忘了她的存在。
又过了一会儿,乔利利憋不住了。“我想去洗手间。”她说。
“你去吧,待会儿出结果,我再通知你。”苏林礼说,眼睛依然在盯着屏幕。
乔利利去洗手间洗把脸,脑子也似乎清醒多了,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病,经过这么一次检查,她突然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仅仅是因为缺少回忆,就来没病找病,让这么一个怪人问话,也太别扭了。
乔利利用沾湿的手摸了摸弄乱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惊了一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在她身旁一脸神秘地冲她笑,这个女人看上去面生,又好像见过。乔利利揉揉眼睛,一下明白了,这位就是二十七岁的许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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