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在云中山已然生活了大半年,越了年关,而今正当早春。
春回大地,人间一片生机盎然,冬日沉眠的大家都焕发了活力。幼枝抽芽,老树逢春。连老观主和老方丈,今天都显得格外的有活力。
胡安端正坐在书馆里,心中暗暗想到。
“吴老哥!你为何答应小胡先生的要求!有所挂碍,他还能有个立锥之地,你答应了他,你,到时候,难道要贫僧超度他吗?!”
愚木大师几十年的禅功不显,一张嘴这佛门狮子吼当真了得。胡安心中称赞。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那小胡先生好歹还写了这么多封信安排后事。他学问整座山加起来还多,我哪劝得动啊。不信你劝他。”
无忧子大师果然是道门中人,一招四两拨千斤,绵绵拳劲就直奔我而来。胡安身子坐的更直了。
“你你你!唉……”愚木大师怒瞪的双眼朝向了一旁看戏的胡安,“小胡先生!你才二十多岁,怎么就想着要自我了断?你知不知道,自杀……”
“自杀犯了兰遮罪,是要下地狱反复轮回洗清罪业的。”胡安搭话。
“你别插嘴!我管你下地狱了怎么样?那是佛祖的事情!你现在活得好好的,一肚子学问,别的不说,你看看小为多关心你这个先生,你倒好,说去死就去死?老和尚我一大把年纪了我有想死吗?你看看老观主,他有想不开吗?”愚木掐着佛珠,半条胳膊青筋虬结。
“别动怒,别动怒嘛。您这修佛修了五六十年了,别为我破了功。”胡安赔笑着站起来给老方丈让座,“您坐,您坐。有啥问题我们慢慢沟通。老观主,您劝劝方丈呗。”
“得了吧,我劝你劝不动我还劝他。你别让愚木气的把寺里的钟给砸咯。”老观主看看两人,叹了口气,“唉,你俩慢慢聊吧。我得回观里去。免得小为跑到书馆来,到时候他要是哭闹,有你们头疼的。”
老观主拢拢道袍,从书馆里走出来。愚木和胡安看见老观主带上了房门,然后听见了很大的一声吐口水的声音。胡安摸摸鼻子。
书馆里一时鸦雀无声。胡安想了想,从隔间提了茶壶过来,给愚木方丈倒了碗凉水。
“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哈。嘿嘿。我先干为敬。”
胡安又给自己倒了碗凉水,一饮而尽。
愚木张了张嘴,咳了一下,感觉嗓子有点干痒,瞪了胡安一眼,端起碗来也把水喝干了。
“给您续上,给您续上。”胡安又把碗装满了。
“你……好好坐着!”愚木指向旁边的板凳,“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跟老观主都可以说啊,何苦寻短见,还提前料理后事。这都不像话!”
胡安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是什么都想开了。”
“别跟我嚼字,你多大年纪,就什么都想开了?”
“我满肚子学问。”
愚木气得砸了桌子一拳,桌子上水洒了半碗。
“别动气别动气啊。”胡安赔笑,“您说,您觉得我有什么不该想开的,我改。”
“改什么!什么混账话!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胡闹的一面!”愚木大师不停地捶着大腿,“我就该把你抓到我云中寺,念上十年佛经!”
胡安笑了笑,“方丈,要说佛经,这书馆比您藏经阁还全。您要说佛经,我就给您讲佛经。”
“先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生,我有什么苦。一岁半前我连记忆都没有,出生的我跟我只有时空的关联,又没有精神上的关联。生苦不过牵强附会,苦了那些看见婴孩降生的和尚罢了。”
“老就不提了,来不及。”
“病,您瞧我像有病吗?”
愚木两眼一瞪。
“精神再两说,我觉得我这精神状态挺合理的。在村里感冒发烧也有两回,吃药休息就是,您也不是不知道,药汤还是您替我熬的。”
“死,死不苦,我勘破了,您看得出来。”
“求不得。天下事大多求不得。我求得的太多,进村前也都舍去了;我得不到的东西也太多,如今我也不想去求了。求不得这一关,也和我无关。”
“胡说,你多大年纪,能求得多少?你以为你得不到,就一点不去求了?半点上进心没有?”,愚木大师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方丈,我从高知家庭出生,父族往上几辈大地主,到爷爷参军退伍,再到父辈官商皆有白手起家的,母族有大国手。我自幼乡人都称聪慧,我一路见家道破落父母离异,一家三口各自散落江湖,即便如此,我入过太学,进过天机阁,也游过山海。您觉得,我是没得到过,没见识过,还是确实不想要了?”
愚木重重呼了一口气,端起剩下半碗水喝掉。
“再说怨憎会。”胡安提起水壶一边给续水一边说着,“亲友总以为我对父亲有憎,对母亲有怨,对拖我家下水的那些人仇深似海。”
愚木皱了皱眉头。
“如此觉得也能理解。我父亲仗义正直却又刚愎,我母亲善良温柔却又懦弱。幼年我亲近母亲,畏惧父亲,性格沾了点娇弱,总被无理责骂教训,是故关系一直不好;我母亲赌博债台高筑,却欺瞒两家无数亲友数载,拖得所有人跌落泥潭,又拿我做挡箭牌,是故我与她断绝联系。”
胡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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