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渊王皱了皱眉,压住一丝突如其来的心烦意乱。
明光拈动着手中的佛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虞渊王。
极北之地尽是荒芜莽原,无数妖兽盘踞于虞渊之底。
二十余年前,姬满王上登基之日,曾自比是“紫龙”擎天降世。作为他同胞王弟的姬怜,便是君王臂膀,唯一能拒妖兽于虞渊之下的“玄豹”。
以侄为子是为怜悯,血染虞渊是为袍泽。
那么十七年来敬佛却不信佛,将自己放逐在方外山野之间,偏还夙兴夜寐地枕戈待旦,又是为了什么?
虞渊王,姬怜。
他还会是整个姬氏王族中,唯一的“天下大义”吗。
·
碧霞山。画陵谷。
本该是“晴空照白马,少年自风流”的艳烈场面,可现在,流星般的箭羽疾驰而去,匆忙中,却带出一连串飞溅的人类鲜血。
整片山谷都充斥着兽类的咆哮,和马匹受惊的嘶鸣。
——即便在场之人身份贵重,多用的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也承受不了无数猛兽倾巢而出的威吓。
熊虎鹿兔踪迹全无,反倒是人,成了被围捕的猎物。
受惊的马儿有的横冲直撞逃向岔路,有的当场口吐白沫地倒下。
更有甚者,比如那匹佩戴宝石装饰的红马,马身已经被撕成两半,血肉在顷刻之间就被瞬间舔尽,到最后,连骨头都要被啃断、填入野兽的肚腹中充饥。
眼前疯狂啃噬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尤其是红马的主人谢宝珠,要不是韩水月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他早就已经和他的爱马一起直上西天了。
作为当朝司空的老来子,谢宝珠是和曾经的楚暮沉一个等级的废柴纨绔。
被他家人宠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碰到危险,甚至连躲和跑都不会。
放在往常,韩水月但凡看到这个披金戴玉的胖子,眼珠子都要疼上好一会儿。
谢宝珠被韩水月一把拦在身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我的红宝……它被……”
“被吃了。”
韩水月面容冷酷,他瞥了一眼谢宝珠,“你要是不想去陪它,今天就跟紧我!”
少年将军的眼神太过犀利,谢宝珠被吓的打了个寒噤。他握紧手里镶着彩色宝石的弓箭,嗫喏着“嗯”了一声。
山谷中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投胎成他们这种身份,在太平清苑、浮世华表中待得太久,打猎最多打兔羊,难度再高一点,就打鹿獐,实在不曾见过这种骇人至极的东西。
长得如狼似虎,却又非狼非虎,简直像是不同兽类的混种。都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别提这些饿得骨瘦如柴的凶残异种了!
这场筹划已久的狩猎,原来竟是要给它们投食吗?
其他队伍尚且不知,但此处,陆续回过神来的王孙公子们开始逐渐以韩水月为中心靠近聚拢,俨然是将小队中唯一一名练家子,当成了主心骨。
画陵谷外——
姬子琉作为东道主,目送四支狩猎小队进入谷后,便躺在装饰华丽的软椅中闭目养神。可能因为宿醉难受,竟然还披了一件用孔雀羽毛织就的大氅。神态一派安逸平静,看着心情不错。
蒲松风坐在他身边,看着面前赏心悦目的糕果茶点。
“此次观山会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几位殿下代王父拜山,而后又有我天枢的少年豪杰骑马射猎。想必涉猎结束后,所有人都会满载而归。”
“是吗?”姬子琉闻言微笑,他睁开眼睛,青灰色的面孔,让人想到疾风骤雨前的漫天乌云。
“但愿他们喜欢本殿下的安排吧。”
蒲松风没有遗漏姬子琉语气中的冰冷,画陵谷地势奇异,他借口让亲卫登上谷口的高台观察,亲卫竟无法看到谷内的情景,这让他内心涌上些许不安。
为了快速弄清这不安的来由,蒲松风佯装不解地发问。
“可惜三殿下突然身体不适,不参与今天的狩猎。不过殿下,”面貌文弱的少年凝着眉梢,“松风从前见过的狩猎,开始之前,主办方都会选择一只最凶猛的猎物,作为本场狩猎的头彩。殿下此次却没有这么做,是不小心忘记了吗?”
软椅上躺着的二王子终于笑出了声。
他一副病体单薄,这时好像满身血液都在抽搐着,笑得张扬又浮夸,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泪眼朦胧中,见蒲松风一脸似单纯似茫然,又不在意地将滚落颊边的泪水抹去。
等到残存的泪意风干,姬子琉咯咯笑道。
“本殿下没忘,松风放心便是。”他想起晨间,自己亲手帮那两人戴上的玉冠,再说话时口气是难以形容的冰冷,“这谷中都是本殿下呕心沥血才培养出来的奇兽。日日以新鲜血食喂养,好容易才养到现在能够见人的地步。碧霞山许久不曾有过来客,本殿下特意提前三日给它们断食,就是务必要让我的贵客们宾至如归。”
尖锐的笑声刺入耳膜,蒲松风心下一沉。
再听完这番有关“宾至如归”的解释,他已经觉得当年这位二殿下替王上挡的那一剑,一定是戳到他的脑子了。
王上之子,还有几乎所有朝臣的子侄……
若是里面任何一人出了意外,整个朝堂都要迎来一场大乱。
还有水月,水月也在谷中……
蒲松风安静沉思之际,姬子琉也在观察着他,眼前少年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姬子琉定定看了一会儿,被山风吹得青白的脸上忽然升起几分怀念之意。
“别担心。”姬子琉突然开口,他撇过头,瘦到尖锐的轮廓一如嶙峋的山峦。“子瑜也在里面,至少你我的弟弟……”并不会死。
被风割碎的话语半真半假,像是逝去岁月里虚幻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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