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委于地,残香铺满头。

蒲星炼捧着诗集,走进香雾缭绕的琼琚殿里。

日前,三王子妃往太傅府递了帖子,信称近来金桂飘香花意正浓,请各府女眷一同赏花填词,亦不失为一桩美谈趣事。

韩夫人素来不爱此道,直接寻了个托词不去,是以太傅府中只蒲星炼一人前来。

她被侍从一路引到一弯白玉石桥前。

石桥弯如柳叶,桥下沁着一汪浮萍秀水,水色清明,聚着几尾色泽艳丽的锦鲤。

蒲星炼沿途看着它们追逐嬉戏,徐徐行至桥尾处的芙蕖水榭,楼阁中轻垂绛紫色的纱幔,纱幔后隐约能见一道身姿绰约的女子身影。

女子的声音温婉动听:“是蒲小姐吗?请进来说话吧。”

蒲星炼便进来了。

她掀开纱幔,见到一张高贵娴雅的美人面庞。

此女纤眉巧目、红唇白肤,乌发如云衣若霞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流明珠般的气韵,正是三王子妃赵都旖。

蒲星炼屈身行礼:“拜见三王子妃。”

赵都旖笑道:“请坐。”

蒲星炼将诗册放下,坐在赵都旖对面。

她默默环顾四周,只见此处隐秘幽静,其中陈设也是雅极。

南面一张玉质屏风上绣霁晚霞红,壁悬山河图卷却题杏花烟雨,下头矮几上安放一把七弦古琴,当中的圆润木桌上栽着一株金盏水仙。

只是,蒲星炼微微蹙眉,一室独配一花,倒显得有几分荒凉冷寂之意。

再者,今日应是各府女眷齐聚,可整座芙蕖水榭却只来了她一位女客,甚至侍女也无,完全是由赵都旖这位主人亲自烹煮香茶,招待来客。

此般种种,着实怪异。

“多谢。”蒲星炼从赵都旖手中接过茶盏,青瓷盏中汤色如琥珀,飘着点点桂花,是王都女子常喝的花蜜茶。

她慢慢饮了一口,丹桂入腹口齿生香,不由会心一笑。

对面的赵都旖却是凝着眉梢半晌无言,似有郁结难纾。

蒲星炼淡淡一笑,主动说道:“王子妃今日邀星炼前来,似乎并非为了信中所说的赏花填词。”

“啊。”赵都旖点头,回过神来,“各府女眷早在宴罢之时便已散去,是我,特地将送往太傅府的帖子写晚了两个时辰。”

果然,这曲水环绕的僻静之地,倒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蒲星炼心内微沉,略带可惜地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诗集:“王子妃料到我母亲不会前来,不知是有何事要与星炼单独商议?星炼一介弱女,无才亦无权,实在想不出究竟有何事能帮到王子妃。”

赵都旖双目灼灼,眸底泛着不正常的红,她说:“可你与清泷圣师相熟。我听说,他亦曾请宋曦为你作画。”

蒲星炼呆住,完全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您说什么?”

赵都旖似是自觉失言,半晌语气艰涩道:“本朝规矩,除却国君允许,王子及亲眷仆役皆不可私下会见圣师。我又不敢因此事惊动王上,我怕王上动怒,更怕、更怕她知道后便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借着举办宴会的名头将你找来,求你帮我。”

蒲星炼听得疑惑,但能听出问题便许是出在赵都旖口中的那个“她”上,便问:“你所说之人是谁?又与圣师何干?”

赵都旖抿了抿唇,仿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是罗萤,她是寄居在古琴之中的邪魅。自从她来到琼琚殿,与殿下日日亲近,殿下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不仅身体情况便急转直下,对我…也大不如前。此前殿下更是数度吐血昏厥、像是罹患重病。御医断不出病因,我亦忧思不解。三日前罗萤又去给殿下弹琴,我放心不下便偷偷躲在窗外探看,谁知,却看到她、看到她……”

蒲星炼追问:“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她以琴弦作丝,将殿下困得如同蚕茧,那一根根琴弦就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去吸他的血。我当时被那满床的红弦吓坏了,不敢多看便直接离开了。这三天来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我想把自己看到的告诉殿下,殿下却全然不记得此事,反骂我容不下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子。我抱着自己的孩子哭,他便将我的孩子抱给罗萤。我想把这件事情写下来告诉旁人,可每次拿笔蘸墨,最后落在纸上的却全是血。”

“这些一定是罗萤给我的警告!”

赵都旖如此说着,神色渐渐变得惊恐不安,她紧紧抓住蒲星炼的手,仿佛是在抓着绝境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我求求你蒲小姐!你一定要帮帮我,把这件事告诉圣师,请他帮帮我、帮帮我的夫君和孩子!”

或许是为了增添气色,赵都旖十根手指都涂着鲜红的蔻丹。

乍然望去,一双玉手白得渗人。

蒲星炼被抓得生疼,但却并未挣脱,只安慰着面前这个崩溃中的女人。

“你且放心,若真是邪魅害人,圣师不会不管。”

赵都旖望着她,泪水涟涟的眸子里满是期盼。

·

“雪青霜,色泽清幽,嗅若刀锋之霜雪。药性凶猛,能解百种妖毒,用时如同针扎痛苦不已,但能帮人迅速恢复愈合伤口,曾经是特供虞渊王军的奇药。”

弥乐神色郑重地逐字逐句念完,将药典放在桌上。

等在一边的池婉婉立即上前,用臂绳固定住自家公子宽大的袖子,随后用白玉做的勺子舀出药膏,缓缓落在弥乐比玉还白的手心里。

主仆二人面色沉凝,仿佛在干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尤其是池婉婉,她表情沉痛得好像弥乐不是在给朋友上药,而是给祖宗上坟。

姬有瑕盘腿坐在榻上,实在忍不了俩人磨磨唧唧的样子。

“抹个药而已痛快点,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弥乐凝视着手中色泽幽碧的膏体,睫毛翘起的弧度都似乎经过某种精细的测量,“我是在表达对雪青霜的敬畏之心。这药研制的过程十分复杂,原料也极难培养,冰灵子、回春草、云柔花…嗯?还有一味是什么?”

眼看自家公子又陷入了潜心钻研的无人之境界,池婉婉立马安静无声地退下。

她临走前,还警告似的横了姬有瑕一眼,意思让他闭上嘴巴别吵吵,别把公子好不容易的兴致吵没了。

不得不说,就这个唯弥乐独尊的架势,池婉婉和池双鱼不愧是真姐妹!

姬有瑕:“……”

姬有瑕委委屈屈坐在那,仿佛道路边一棵枯萎风干的小草,随便哪个方向来的大风一吹,立马就可以去浪迹天涯了。

有这样一个研究起来不顾你死活的朋友,是什么感受?

姬有瑕不想懂,他只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很痛。

他没穿上衣,露出来的一身年轻皮肉已不复原本那般健康匀净,反而布满了大大小小堆叠成团的淤青。看上去姹紫嫣红开遍,挨揍挨得热火朝天。其中最明显的,还要属他肩背处一枚纹理清晰的鞋印。

耽误半天过去,弥乐叹了口气,终于放弃顺便成为医药大家的想法。

药都云氏,五百年精研药理,确非等闲可以模仿之辈。

他终于开始替姬有瑕上药,一边抹药,一边啧啧称奇:“若光看这些伤痕,我还以为你已经一人单刀跑去了画陵谷,随后与猛兽大战三百回合,最终侥幸求生来着。”

姬有瑕耷拉着乌青无神的眼睛。

从某种角度来看,弥乐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被他爹大打了三百回合,幸亏姬子璎急中生智及时将苍夷方丈请来打圆场,才侥幸没被当场打死。

瞄了一眼即将见底的药罐,姬有瑕颇有些心疼:“云妃娘娘这药膏实在送来及时,以后还是让子璎给我多捎上几罐,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弥乐估摸着虞渊王爷的战斗力:“那估计得用坛装。”

他打开一卷纱布,慢慢悠悠如包粽子一般地给姬有瑕包起了伤口。因为姬有瑕的伤口实在太多,最后也就理所当然地包成了一只人肉大粽子。

姬有瑕摸着胸口层层叠叠的布料,面露嫌弃:“你这手艺,要开药馆肯定会倒闭的。”

弥乐正在给纱布打结,他将手下布条猛然扎紧,见姬有瑕疼得呲牙咧嘴,才十分舒坦地恐吓起来。

“再废话,我就让双鱼来给你包扎。别看她小,可是徒手捏断过一只灰狼的脖子。”

——

两人身边华美的风帘,像是掩盖真相的帷幕。

因此当蒲星炼误打误撞将它掀起,就正巧看见了清泷圣师和虞渊世子卸下伪装,露出了彼此最真实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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